散文 | 七夕之夜
李海燕
前日是七夕,卻迎來了一場秋雨。我不知道,牛郎織女是否相會?我癡癡地看著夜空,努力地尋找著,卻看不到星星的影子。
收回目光,眼前是我患病的姐姐。“姐,我是誰?”面對一直在嘟嘟囔囔的姐姐,我輕輕地握住了她那冰涼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我想把姐姐對我這個妹妹丟失的記憶還原,就像操作電腦時不小心把文稿刪除了,想方設(shè)法去找回來。
“你是……”姐姐警惕地上下打量著我,消瘦而憔悴的臉上顫動了幾下,似乎在不斷地搜尋著往事。她那茫然的眼神,帶著一絲絲生怕出錯的謹慎,嘴角用勁地向下撇著,似一個擔心做錯事的小孩子在等待著大人的評判。突然,她伸手摸著我的臉說:“你是周先生啊,隔壁屋里的!”
我這個親妹妹,竟然成了“周先生”,還是“隔壁屋里的”!一股涼意頓時掠過我的周身,如窗外輕輕吹拂的秋風。
姐姐的回答,如重重的錘子砸向我的心頭,我那滿腔的期望即刻如洪水被一塊大石頭給堵住了去路。我緊緊地抓住姐姐那一雙不斷顫抖的手,緩緩地低下頭,眼淚情不自禁地滴落了下來。
這是我的姐姐,我的親姐姐啊!一個過去做事從不怕天黑的姐姐;一個寧愿委屈自己也要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別人的姐姐;一個曾經(jīng)說“別怕,別怕,有姐姐在呢”,然后背著我一路小跑去衛(wèi)生院的姐姐……而今,那個勤勞吃苦、愛美疼人的姐姐去了哪里?
姐姐患阿爾茨海默癥已四年多了。第一年她不斷地找手機和鑰匙;第二年她不記得回家的路,還經(jīng)常和鏡子里的自己吵架;第三年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過飯……不過,今年春節(jié),還可以滿心高興地叫出我的乳名,可僅僅半年,光陰似乎把我們姐妹的情誼已經(jīng)抹去,在姐姐的記憶里,單單只剩下與她相濡以沫的丈夫周先生。
周先生是一個淳樸的人,是一個把愛藏在心底的男人。草木搖落露為霜,日日為我姐姐洗手做羹湯,滿桌子的菜都是周先生的手藝。常常,他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把我姐姐最愛吃的豆腐給她夾滿滿一碗:“來來來,吃飯吃飯,你最喜歡吃的豆腐?!闭f來真有些神奇,每到這個時刻,我姐姐才不再嘟囔,乖乖地坐著,一點一點地撿開碗中的豆腐,先扒拉一小口米飯,再慢慢地夾著一小塊豆腐塞進嘴里,眼里滿是從容、幸福。
去年,周先生見我姐姐病情日益嚴重,堅持要送我姐姐去住院治療??墒?,醫(yī)院不允許陪同,得由醫(yī)護人員看護,家屬只能一周探視一次。我那次去探視是在姐姐住院半個月后,我看到姐姐憔悴而木訥地從病區(qū)走出來,周先生把清燉的雞湯從保溫罐里一勺一勺地舀出來,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到我姐姐嘴里,她一邊喝著鮮美的雞湯,一邊用亮亮的眼睛看著周先生,嘟囔著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周先生眼睛一紅,放下罐子,走到墻角邊,背對著我們一同去探視的家屬,抽泣得肩膀不停地顫抖。
我坐在姐姐的身邊,剝了個橘子給她。她一邊吃,一邊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說:“這橘子好甜的,周先生還沒有吃的,留一半給他,好不?”那個時候的姐姐還認識我們,還知道她的丈夫是周先生。抹掉眼淚,周先生走過來說,我和她幾十年從來沒有分開住過一個晚上,這十幾天感覺過了十幾年。周先生怕我姐姐再住院的話,她的記憶里會自然地抹去他這個丈夫,表示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我姐姐接回家,“只有回家了,我和她才會心安”。
不久后,姐姐被接回家了,周先生給我姐姐買了件大紅的呢子衣服,配了件白色的高領(lǐng)毛衣,我姐姐仿佛一下子精神了好多。人也清醒了一些,嘟囔也少了,開始專心看電視了,甚至還可以看到她年輕時那燦爛的笑容。
時光就如一塊橡皮擦,擦去了姐姐對我們親人的記憶,留下的只有日復一日蔓延的空白。還沒等家人來得及高興,轉(zhuǎn)瞬之間,我們這些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兒子,在我姐姐口中全成了“隔壁屋里的”,而且一律都是“周先生”!
窗外,風兒飄飄柔柔,雨兒滴滴答答,蟲兒嘰嘰地叫個不停。我伸出頭,仰望天空,依舊看不到牛郎織女的相會,難道這雨天鵲兒們就不給它們搭橋?
“來,喝口水?!敝芟壬似鹪囘^冷熱的茶杯,放到我姐姐手上。她奇怪地看著眼前的周先生,遲疑了一下,直到看見周先生那焦慮的眼神,方才順從地喝了幾口水,之后,一把搶過周先生手中的藥,仰著脖子,一口吞了下去。
“來,張嘴,吃點西瓜?!敝芟壬袅艘黄↑c的西瓜,輕輕地放進我姐姐口里。周先生笑著問:“好吃不?”“呵呵呵,好吃好吃,你吃,你吃,留給周先生吃?!边@個時候,我姐姐還記得要把好吃的東西留給丈夫周先生吃,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才會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實在無法想象姐姐的內(nèi)心世界,日益嚴重的病情讓她遺忘了世間所有的牽絆,除了周先生,這個世界上的人無不是需要警惕的陌生人。我知道,她是一個孤獨的行者,她把自己藏在了只能容得下她丈夫周先生的一個匣子里。在那個窄小的空間里,一開始她還有困惑,后來就連困惑的能力也沒有了,只有安然地接受腦海里的遺忘。好像她已經(jīng)不需要我們這些家人的溫暖,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周先生,也只有周先生!就好似織女,哪怕每年只能相會一次,也會苦苦地等待她的牛郎!
吹過的風說,我不會停留,還要趕路呢!滴答的雨說,我在,一直都在……這個七夕之夜就這樣過去了。臨別,周先生笑著對我說:“有我,不用擔心你姐姐!”是的,這世上的愛有千萬種,唯獨有心愛的人守在身邊,就是最大的心安。就如周先生,唯有他的愛,才能呵護我姐姐腦海里那個日漸空乏的世界。
謝謝你,我的姐夫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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