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長沙秋色遠|文脈長沙
范亞湘
壹
登上岳麓山已是午后,秋空如鏡,澄凈明澈,沒有一絲云彩。山水若詩,城如畫里,臨眺清奇的岳麓風光,心境高闊曠遠。
湘江如練,流水宛似銀色的琴弦,琴聲如碧水輕漾,送來綴玉聯(lián)珠般高情逸態(tài)的詩意:“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碧瞥颀堅辏?05年),湘江之上駛來了唐朝“近體詩”奠基人杜審言流配峰州(越南境內(nèi))的“詩舟”。舟泊長沙,杜審言欣然登岸,爛賞湘江兩岸風光。
春降湘江,花鳥迎人,當看到滾滾江水朝著與之南下相反的方向北去,杜審言觸景生情,悲從心來,吟出了這首《渡湘江》。
清朝詩評家管世銘曾以《渡湘江》為例說:“初唐七絕,味在酸咸之外?!薄抖上娼芬夂那楦胸S盈,回味無窮。這類詩句不僅融情于景,還會通過時間、空間、景物的不同轉(zhuǎn)換,形成杳然迷茫的意境,似是萬般游絲爭惹人的無央離愁。
“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背踝x如常語,并無驚艷,細品卻可窺詩人的悵惘。詩人獨立岸邊,情思悠悠,萬千愁緒,恰似一江春水向北而流?!抖上娼飞是宓橐鉂庥?,通過層層對比反襯,將詩人內(nèi)心的凄愴、悲涼表達得生動、真切,成為七言絕句剛剛定型、成熟的初唐時期最難能可貴的佳吟,“具有開啟詩壇新風的作用”。
“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郁結(jié)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痹诙艑徰灾?,除了楚頃襄王十九年(前280年)孟夏,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在長沙湘水之濱盤桓,吟出千古絕唱《懷沙》外,似乎鮮有詩人蒞臨長沙。即便魏晉時期陶淵明有詩曰:“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富搁L沙,伊勛伊德。”可陶淵明從未到過長沙,他在“南山”酒后悠然念起其先祖長沙郡公陶侃,借詩頌贊。
杜審言開啟了唐詩長沙的風帆,由始,湘江之上的“詩舟”頻頻駛向長沙。
同一年,律詩定型“以之為宗”的沈佺期流逐驩州(越南境內(nèi)),韋承慶、王無競、閻朝隱、崔神慶等詩人謫黜嶺南,一葉又一葉“詩舟”溯湘江駛經(jīng)長沙南下。
不過,同期絀遣瀧州(羅定)的宋之問卻是選擇從江西贛江南下,在翻越大庾嶺時,他想到了賈誼,吟曰:“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觌S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边@是宋之問最好的詩作之一,當浮艷綺靡褪去,詩人全然沒有了在宮廷時那股諂媚逢迎的陳腐之味,有的只是放膽地披泄和對自然山川本真地傾注。
宋之問因“戀家”而在瀧州惶惶不可終日,冒失地北逃而返。不過,宋之問這次選擇了沿湘水北上的線路,寫下了《自湘源至潭州(長沙)衡山縣》:“浮湘沿迅湍,逗浦凝遠盼。漸見江勢闊,行嗟水流漫。赤岸雜云霞,綠竹緣溪澗。向背群山轉(zhuǎn),應(yīng)接良景晏。沓障連夜猿,平沙覆陽雁。紛吾望闕客,歸橈速已慣。中道方溯洄,遲念自茲撰?!蓖窘?jīng)長沙時,宋之問沒有停留。從長江入漢水,寫下“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個“怯”字,表達了遠離故鄉(xiāng)的“罪人”心態(tài)、情態(tài)和形態(tài),讀來莫不凄婉、悲憫。
好不容易秘密逃回洛陽,誰知景云元年(710年)六月,宋之問被唐玄宗下詔流放欽州。自長江而湘江,宋之問沒有了前次經(jīng)湘江歸家時那么急切,詩人有的只是恓惶落寞、孤獨無望。
舟到長沙,宋之問舍舟登臨岳麓山,沉湎山水之間,情之所至,在道林寺墻壁上揮毫潑墨,寫下《江亭晚望》曰:“浩渺浸云根,煙嵐出遠村。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斷魂??v情猶未已,回馬欲黃昏?!痹娙送ㄟ^對岳麓山景致的描繪,展現(xiàn)了對自然山水的熱愛。清澈的湘江之水似白繒輕柔飄過,瞻望山景,卻似斷魂般凄迷。透過這首詩,可以品味詩人的審美追求和對長沙的一往深情,同時也能夠領(lǐng)略到詩人追尋與自然對話、返璞歸真的精神向往。
《江亭晚望》一氣抒寫,如珠走盤。大歷四年(769年),杜甫在岳麓山訪勝尋幽,青苔翠綠的道林寺墻上,宋之問當年留下的墨寶依稀可辨,憂憤清晰可感,引起杜甫的驚喜與感觸,吟曰:“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p>
貳
開元元年(713年),張說降貶岳州(岳陽)刺史,南游潭州北亭,被眼前的自然美景深深地吸引:幽深靜謐的庭院里,一條山花爛漫的小路伸向遠方,藤蘿如碧海般婉轉(zhuǎn),靜靜地攀附在池水旁,魚兒在跳躍,鳥兒在鳴唱,悠揚的白云飄拂,詩人恨不得抱琴而過,走向那空曠的原野。“人務(wù)南亭少,風煙北院多。山花迷徑路,池水拂藤蘿。萍散魚時躍,林幽鳥任歌。悠然白云意,乘興抱琴過?!睆堈f的這首《湘州北亭》,拋卻了放黜的煩怏,似是在長沙重新找到了精神家園。難怪,他在岳州任上多次南下長沙游歷,“日去長沙渚,山橫云夢田”。
張說之后,因仕途不暢,長期往來山水名勝過著漫游生活而吟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常建到了長沙,作《潭州留別》:“賢達不相識,偶然交已深。宿帆謁郡佐,悵別依禪林。湘水流入海,楚云千里心。望君杉松夜,山月清猿吟?!痹撛娬孤读顺=ㄒ回灥娘L格,意境清迥,語言洗練自然,佳句輒來,唯論意表。
那個時候,湘江流經(jīng)長沙的這一段又叫青楓江,兩岸長著很多古老的楓樹。唐玄宗開元時宰相張九齡乘船經(jīng)湘江回老家韶州(韶關(guān))省親,舟行湘江,疑似夢幻之游,曉暢吟曰:“兩邊楓作岸,數(shù)處橘為洲。卻記從來意,翻疑夢里游?!?/p>
“洞庭去遠近,楓葉早驚秋。”孟浩然筆下的湘江兩岸楓葉在枝頭搖曳,如同畫家筆下的火焰染紅了江水,一江爛漫的紅色閃動著霞光,點燃了江水的歡唱和詩人的激情。天寶十四年(755年)在長沙擔任湖南轉(zhuǎn)運留后的戴叔倫卻看到了不一樣的秋色,其《過賈誼宅》云:“一謫長沙地,三年嘆逐臣。上書憂漢室,作賦吊靈均。舊宅秋荒草,西風客薦蘋。凄涼回首處,不見洛陽人?!?/p>
秋天肅穆的氛圍與戴叔倫那孤獨寂寥的心靈相互映照,“一謫長沙地,三年嘆逐臣?!币痪溥h神遠韻,看似簡淡,卻不知染化了往后多少詩人。“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薄笆ブ鞫魃顫h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崩畎字灰妼戦L沙,仿佛必提及屈原、賈誼。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鄙倌昀畎字幌胝虅μ煅模_元十四年(726年),25歲的李白意欲像道家始祖老子當年騎著青牛走出函谷關(guān)一樣,離開一直隱居的四川江油市青蓮鄉(xiāng),順著涪江漂過劍門關(guān),再經(jīng)嘉陵江至長江,乘風破浪、跋履山川,去踐行一個大丈夫“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的凌云壯志。
李白乘舟沿江出三峽,漸行漸遠,家鄉(xiāng)的山峰慢慢隱沒,只有滔滔江水仍跟隨著他。不久,他就經(jīng)荊門山到達江陵,隨后順著江水到了煙波浩渺的洞庭。這時,在蜀中經(jīng)常一起出游的好友吳指南也在洞庭暢游,李、吳兩人計劃一起沿湘江溯流而上,遐游潭州、衡州(衡陽),然后到永州九嶷山舜帝陵祭拜??墒?,出門在外,似乎總有一些不可測之事驟然降臨,健壯威猛、膂力過人的吳指南竟然暴疾而亡在洞庭湖上。李白雖“泣盡而繼之以血”,卻終究無法喚回吳指南的生命。電影《長安三萬里》李白背著的那副骸骨,就是其好友吳指南。
有了這樣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李白只得郁郁寡歡地獨自順長江而下?!伴L沙不足舞,貝錦且成詩?!薄伴L沙陳太守,逸氣凌青松。”“山川如剡縣,風日似長沙?!奔词估畎讻]能如愿游長沙,但在他的心中從來就沒有忘記長沙,其詩屢屢寫到長沙,似對長沙有種天然的傾慕景仰。
至德三年(758年),李白因“永王璘事件”從潯陽(九江)“長流夜郎”。次年,船行至西陵峽,恰逢夏末秋初,因關(guān)中遭遇大旱,朝廷宣布大赦。重新獲得自由的李白當即掉轉(zhuǎn)船頭依江飛下,不日就到了洞庭。這時,李白的族叔、刑部侍郎李曄流放嶺南,行經(jīng)岳州時被左遷此地的賈至延攬府上,獲知李白重返后,當即相邀同游洞庭。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經(jīng)歷了這次劫難后,李白已不再奢望仕途上有所作為,無論是詩風還是行事風格上都放得更開了。再次泛舟賞月于洞庭之上,發(fā)思古之幽情,賦詩抒懷?!帮L清長沙浦,山空云夢田?!薄叭章溟L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边@次,李白玩得很嗨,一口氣吟了5首詩。
“江上相逢皆舊游,湘山永望不堪愁。明月秋風洞庭水,孤鴻落葉一扁舟?!鼻锞笆捤鳎路毿薪?,該是何等悲切、凄清!李白溯湘江一路南行,一路唱和,停潭州,登南岳,行至永州攀九嶷,寫下《悲清秋賦》:“登九嶷兮望清川,見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歸海,云橫秋而蔽天。余以鳥道計于故鄉(xiāng)兮,不知去荊吳之幾千。歸去來兮人間不可以讬些,吾將采藥于蓬丘。”
《全唐詩》共收錄李白詩作1060首,其中,寫關(guān)于瀟湘的詩作有35首,8處直接將“長沙”兩字寫進了其詩里。
叁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秋的意象不僅有離愁、悲郁,還有思鄉(xiāng)、懷人。至德三年,劉長卿因“剛而犯上”遷為潘州南巴(電白)縣尉,不太情愿赴任的他一路走走停停,在上元元年(760年)到了長沙?!锻聿聪娼瓚压嗜恕吩唬骸疤煅钠迫?,遙指帝鄉(xiāng)憶。惆悵增暮情,瀟湘復秋色。扁舟宿何處,落日羨歸翼。萬里無故人,江鷗不相識?!?/p>
“晚泊湘江”的劉長卿不想再行南下,而是選擇在長沙徘徊、尋訪。深秋的殘陽如血,浸染了古老的街巷。當詩人只身來到賈誼故居,滿腹憤悁噴薄而出,嘩吟曰:“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澹緩出之,深悲而反咎,“以風雅之神,行感愾之思”,雋絕千古。湘水無情,流去了多少時光。屈原哪知道百年之后,賈誼竟會來到湘水之濱悲吊?而今,和賈誼當年遭遇一樣的劉長卿見到賈宅殘垣、枯草,更使眼中的景色充滿了澹宕婉深之情,凄涼寥落之意。
劉長卿說,長沙雨頻,“長沙積雨晦,深巷絕人幽”。又說長沙雪厚,“長沙耆舊拜旌麾,喜見江潭積雪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绷谠г谟乐輰懗隽吮淙牍堑拇笱?,而當劉長卿在冒雪游寧鄉(xiāng)芙蓉山時,卻絕妙地寫出了大雪之中的溫暖:“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p>
不管是詩含劍戟,摧肝裂膽的《長沙過賈誼宅》,或是若驚若喜,景色入妙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可以說,劉長卿一生中最為精妙雋永之詩都寫于長沙,是長沙讓他傷懷古今,也是長沙讓他感受到了人間溫情。在長沙,劉長卿不是過客,而是歸人!
乾元二年(759年),當李白遇赦放浪洞庭時,其“迷弟”杜甫正客居秦州(天水),聞之,杜甫即刻寫了一首《天末懷李白》曰:“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涼風乍起,景物蕭疏,悵望云天,此意如何?人海蒼茫,江湖多險,無限悲涼在與李白惺惺相惜的杜甫心中涌起。是的,詩人有詩人的氣質(zhì),有詩人的靈魂,能夠于漫漫人生中,同氣相投,遙相呼應(yīng),成為志同道合的知己,那是生命最大的際遇。
“破浪南風正,收帆畏日斜。云山千萬疊,底處上仙槎?!本拍旰蟮拇髿v三年(768年)冬,寒風瑟瑟,為了“一簞食,一瓢飲”而“轉(zhuǎn)作瀟湘游”的杜甫逐浪洞庭,在那個“舟雪灑寒燈”的傍晚,杜甫到達岳州,翌年早春,他沿著祖父杜審言當年的線路,離開岳陽進入長沙喬口:“漠漠舊京遠,遲遲歸路賒。殘年傍水國,落日對春華。樹蜜早蜂亂,江泥輕燕斜。賈生骨已朽,凄惻近長沙?!眱砂肚嗌揭酪?,舟行綠水之中,長沙就在眼前,可是,對于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卓錐之地、鶉衣鷇食、衰弱不堪的老人來說,杜甫的心坎有的只是迷茫和“凄惻”。
古代文人墨客大都喜愛尋探幽秘,放曠山水,不過,像酈道元、徐霞客那樣專司山水之游的“旅游專家”非常少見,他們的出游要么是像李白早期的宦游,為謀取一官半職,離開家鄉(xiāng)拜謁權(quán)貴、廣交朋友;要么就是因為赴任、遭貶或者省親、訪友而順道一游,像杜甫這樣因為生活所迫而長途奔絀、投親靠友而出游的人并不多。
杜甫幾度南下而又返棹長沙,并在長沙江閣定居下來。杜甫的性格有熱情奔放的一面,但終其一身,更多的是表現(xiàn)為仁善、內(nèi)斂、隱忍、嚴謹、剛毅等這些方面?!巴靖F那免哭,身老不禁愁?!逼鋵?,中年以后,杜甫已不適應(yīng)熱鬧的生活,也不習慣像李白那樣瞬間就能成為熱鬧的中心。特別是到了晚年,杜甫更傾向于享受安身立命、躓踣冷清的日子。事實證明,他不是一個耐不住寂寞、浪得浮名的人。
杜甫在長沙的這段時間是其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刻,但他依然熱愛山水,常常拖著病殘之軀和友人一道逛游長沙、倚幾論詩?!懊S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市北肩輿每聯(lián)袂,郭南抱甕亦隱幾”。如果說長沙是一首明艷的風物詩,那杜甫就是詩中之魂。不及兩年,杜甫在湖南賦詩99首,其中,在長沙賦詩50多首?!岸帕昀衔糖锵荡霾∠嘧R長沙驛?!薄跋喾觊L沙亭,乍問緒業(yè)余。”詩是詩人的生命,杜甫流寓、客死湖湘,留下的唯有詩。
肆
廣德元年(763年),“安史之亂”平息,唐朝由盛轉(zhuǎn)衰,而唐詩卻達到了頂峰。
官員貶謫還在繼續(xù),湘江之上的“詩舟”依然在接續(xù)南下。
大歷二年(767年)冬天,貶舂陵(道縣)守的元結(jié)赴長沙會商疆防計兵之事?!拔页珠L瓢坐巴丘,酌飲四坐以散愁?!痹娙藧劬疲氯艟瓶梢砸唤馇С???赏夥盘吨荽淌返膹堉^在接待元結(jié)時偏偏將酒換成茶,兩人邊飲著茶,邊在寒冷的朔風里賦詩唱和,別有一番情味。在張謂看來,茶更能聊表友人之間的情意,作《道林寺送莫侍御》曰:“何處堪留客,香林隔翠微……飲茶勝飲酒,聊以送將歸。”
貞元十八年(802年),京兆尹楊憑外任湖南觀察使,三年后,楊憑在長沙遇到了因“永貞革新”失敗遭貶永州司馬的女婿柳宗元。或許因為心情欠佳,柳宗元在長沙除了作《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外,不曾吟詠。柳宗元在永州愚溪邊筑屋獨居,過著隱士般清苦的生活,“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他已和永州山水融為一體,清秀拔俗,清新俊逸,生命在清幽的瀟水間得以升華。
同期,劉禹錫被貶朗州(常德)。劉禹錫是開朗豁達之人,當與湖光山色不期而遇時,一草一木,一川一溪,皆能成詩?!白怨欧昵锉帕?,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p>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一紙詔書將柳宗元和劉禹錫同時召回長安,柳宗元被委柳州刺史,劉禹錫出任連州刺史。兩人結(jié)伴南下,舟到長沙,柳宗元作《長沙驛前南樓感舊》曰:“海鶴一為別,存亡三十秋。今來數(shù)行淚,獨上驛南樓?!边@首詩的序言說:“昔與德公別于此?!痹瓉?,貞元元年(785年),13歲的柳宗元就隨其父到過長沙驛,在驛前南樓與德公相見并獲得撫愛。而今舊地重臨,德公早已作古,人去樓空,不得復見。柳宗元睹景懷人,禁不住流下數(shù)行清淚。
連州在今廣東西北,其時屬湖南觀察使管轄, 作為連州刺史,劉禹錫每隔一段時間要到長沙向湖南觀察使稟報,這使得天生樂觀的他有更多機會閱覽長沙風光并接觸到長沙普通人的生活?!伴贅渖持薨?,松醪酒肆香?!薄懊X潛相應(yīng),橘洲傍可指?!眲⒂礤a多次徜徉橘子洲,和長沙人打成一片:“長沙男子東林師,閑讀藝經(jīng)工弈棋。有時凝思如入定,暗覆一局誰能知?!逼洹顿涢L沙贊頭陀》曰:“外道邪山千萬重,真言一發(fā)盡摧峰。有時明月無人夜,獨向昭潭制惡龍。”劉禹錫在長沙堅信“真言一發(fā)”就可將那山巒般的謬論全部推翻摧毀,且希冀能夠在某個明月高懸、人聲俱靜的夜晚,獨自秉劍去昭潭制服“惡龍”。
幾乎就在柳宗元、劉禹錫在湘江上上下下的同時,韓愈也在湘江之上往來溯之。
貞元十九年(803年)冬,韓愈初次貶嶺南。雪花翻飛,他來不及跟家人告別,便匆匆離開長安,浮湘江之水南下?!巴翘煅馁H謫人,獨自徘徊湘水邊?!敝劢L沙,詩人遽然想起屈原和賈誼,心底激起了無法平息的巨瀾,吟曰:“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詩人本是為憑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郁悶,然而就是在湘江之上也得不到感情的慰藉,幸好漁父舷歌依然,迢遙可聞?!断嬷小菲鹫{(diào)突兀動蕩,句法奇崛,激憤哀切之情和排奡跌宕之勢,猶如江水陡漲,橫貫江面,潦原浸天。
次年,韓愈遇赦,從湘江北返,可到達長沙后,還未接到詔書。無奈,滯留長沙的韓愈只好擱下心事縱覽山水,在瀏陽河畔羅洋山憑眺:“繞廓青山一座佳,登高滿袖貯煙霞。星沙景物堪凝眺,遍地桑麻遍囿花?!边@一刻,長沙的山水撫慰了韓愈的心靈,長沙的草木豐裕了韓愈的文心詩情,假若長沙是一幅朗逸的山水畫,那韓愈就是畫中之人。
白天,韓愈與友人在岳麓山道林寺開心品茶、唱酬,入夜,松風哀鳴,湘江漁火點點,“獨宿門不掩”的韓愈不覺“坐使淚盈臉”,生出萬千“多感”:“夜風一何喧,杉檜屢磨飐。猶疑在波濤,怵惕夢成魘。靜思屈原沈,遠憶賈誼貶?!逼洹短吨莶创手T公》曰:“夜寒眠半覺,鼓笛鬧嘈嘈……主人看使范,客子讀離騷?!焙构牡崖暵暎n愈依然潛心讀著《離騷》。
韓愈一生三次放黜嶺南,六次在湘江之上騰挪跌宕,真實而細膩的湖湘足跡與其宦海沉浮的心境一脈共振。湘江承載了他被貶時的太多失落,也見證了他被擢升時的無盡歡喜,留下的十多篇詩文和石刻莫不含懷著一代文宗的氣度和風骨,亦賦予了湖湘深厚而不朽的文化底蘊。
伍
“湘江二月春水平,滿月和風宜夜行。唱橈欲過平陽戍,守吏相呼問姓名?!痹律謇剩猴L溫婉和煦,槳聲伴著歌聲的節(jié)拍,歡快地行駛,忽然,傳來了守吏的一聲喝問,打斷了行舟湘江的元結(jié)那優(yōu)美動聽的船歌。
“九月湘江水漫流,沙邊唯覽月華秋。金風浦上吹黃葉,一夜紛紛滿客舟?!苯鹎锞旁拢娼縻筱?,奔騰不息。月華如水,無涯無際。秋風蕭瑟,飄零落葉綴滿小舟,夜宿湘江的戎昱更添了幾分悵愁。
“生拍芳叢鷹觜芽,老郎封寄謫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滿碗花?!痹聢A之夜烹茶啜飲,月光流瀉在茶碗之中。香氣升騰氤氳,與月光交織照映,茶葉漂浮,美妙如花。趁著月色,謫居湘江的劉禹錫在品嘗友人寄來的新茶……
很少有一條江,像湘江一樣,被唐朝詩人反復寫進詩里。
唐朝從長安到湖南或者嶺南的最捷路徑,就是經(jīng)陜南、沿漢水至今天的武漢,再過洞庭到長沙,爾后通過湘江各支水流轉(zhuǎn)各地。一葉又一葉“詩舟”揚帆湘江,源源不絕,湘江成了一條“唐詩之路”,湖湘儼然就是唐人的“詩和遠方”?!跋娼q未為陵,水底魚龍應(yīng)識字。”假如“水底魚龍”真的能識字,那它們一定會認得湘江之上漂過的每一位詩人。整個唐朝,寓湘詩人有230多位,留下詩歌近1400首,其中大部分詩人曾在長沙流連、吟唱。
當繁華落盡,柔靡消散,歷經(jīng)了人生的起伏、悲喜,是湘江使那些兀奡的“詩舟”主人回歸成了真正的詩人,他們泊舟長沙點染空靈,情似至清的湘江之水,筆如岳麓青翠之松,蘊藉深微,挹之不盡,把最好的詩留在了湘江,留在了長沙。
南朝詩人柳惲《江南曲》曰:“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唐朝詩人杜荀鶴詩云:“殘臘泛舟何處好?最多吟興是瀟湘?!薄盀t湘”一詞始于漢代,《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言:“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弊郧①Z誼逐流沅湘和長沙后,瀟湘一詞廣為流傳,并被不斷地賦予新的內(nèi)涵,直至成為“遷客文化”即“屈賈精神”和美的意蘊而演繹成了一個詩歌意象。
“王已分封受漢恩, 長沙終不及中原?!奔词归L沙不及中原開化,但唐朝謳吟長沙的詩歌數(shù)不勝數(shù)。駱賓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王維:“長沙不久留才子,賈誼何須吊屈平”;孟浩然:“地接長沙近,江從汨渚分”;王熊:“長沙辭舊國,洞庭逢故人”;白居易:“三日歡游辭曲水,二年愁臥在長沙”;杜牧:“賈生辭賦恨流落,只向長沙住歲余”;張祜:“昨夜與君思賈誼,長沙猶在洞庭南”……甚至,當年歇在賈誼座椅上的那只貓頭鷹,也被唐朝詩人寫進了詩里:“鵩起長沙賦,麟終曲阜編?!薄暗貪癯铒w鵩,天炎畏跕鳶。”“時傷大野麟,命問長沙鵩?!?/p>
寫長沙或者潭州的唐詩太多太多了,無論是詩仙李白還是詩圣杜甫,詩星孟浩然還是詩佛王維,詩魔白居易還是詩豪劉禹錫,“小李杜”李商隱和杜牧,來過長沙的或是沒來過長沙的,有名的或是沒名的,要么在長沙縱情放歌,要么在異地別有深意地寄懷長沙。因為屈、賈,長沙成了唐朝詩人心中的一種境界、一處寄托、一份念想,和瀟湘一樣,亦是一個獨特的詩歌意象,除了都城長安以外,這在唐朝是絕無僅有的詩歌現(xiàn)象。
“春日上芳洲,經(jīng)春蘭杜幽。此時尋橘岸,昨日在城樓。鷺立青楓杪,沙沈白浪頭。漁家好生計,檐底系扁舟?!鄙钍芰b湘詩人濡染、陶冶,長沙本地詩人齊己一首《游橘洲》寫得清潤平淡而不失高遠冷峭,“江之南、漢之北,緇儒業(yè)緣情者,靡不希其聲彩”。《全唐詩》收錄齊己詩歌814首,長沙本地詩人一出道就是集大成者。
大中二年(848年)五月,李商隱從桂林返長安,逗留長沙。詩人居于潭州官舍,當夕陽西下,暮色漸濃,不由心生戚戚,獨自登樓。瞻望當前之景,遙思古今,頓生無限感慨,吟曰:“潭州官舍暮樓空,今古無端入望中。湘淚淺深滋竹色,楚歌重疊怨蘭叢。陶公戰(zhàn)艦空灘雨,賈傅承塵破廟風。目斷故園人不至,松醪一醉與誰同。”
“一任空樓無端,偏是萬端齊起?!遍L沙,山輝川媚;長沙,澤深恩重。恰是長沙豐厚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撞擊了李商隱等唐朝詩人內(nèi)心的柔弱之處,轉(zhuǎn)而詩興勃發(fā),不吟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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