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老書林|文脈長沙
王開林
“至其生平所致力學問之見端,則有著作20余種,大都皆務實之學,有用之書?!北蛔鸱顬橥砬濉皩W界泰斗”和“湘紳領袖”的王先謙終歸是書生,是儒生,這個“人設”他堅守了一輩子,不容別人顛覆它。讀書,讀圣賢之書;求道,求中庸之道,他視之為一生的快樂和幸運。
壹
從晚清到民國,湖南頂流的學問家和詩文家中有“二王”之目,即王先謙和王闿運,兩人出生相差九歲,謝世僅隔一年。王先謙頗受學界推崇,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堪稱國學重鎮(zhèn);王闿運極具傳奇色彩,縱橫多才,以詼諧通達著稱?!岸酢倍际菭幾h纏身的人物,然而平心而論,他們的確亦有過人之處。
王先謙有個書香家庭,其父王錫光做了半輩子的塾師。在四兄弟中,王先謙排行第三,成年之前,其長兄王先和、次兄王先惠就相繼病故了,及至弱冠之年,他父親亦咯血而亡。23歲,他鄉(xiāng)試中舉; 次年,他聯捷進士,點翰林。王先謙自謂是一個不幸的人,25歲之前,就殞喪了兩個堂客(張夫人病故,周夫人難產而死)。30歲,他娶李氏為妻,兒女沒少生,竟悉數夭折,他悲嘆道:“數年來,所生兒女旋踵夭亡,強顏破涕,以慰老母,然腸寸斷矣?!?3歲,他納宋氏、毛氏為妾,所生子女仍舊夭殤,竟長期與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絕緣。直到59歲時,王先謙從弟王先泰將次子王祖坤過繼給他為子;69歲時,王先謙的族弟王先博將三子王祖陶過繼給他為子,他的父愛才總算有了寄托。
在仕途上,王先謙一度順風順水,他擔任過云南庚午科、江西乙亥科、浙江丙子科鄉(xiāng)試正副考官和甲戌、庚辰會試同考官,44歲時奉旨補授國子監(jiān)祭酒(太學校長),在任不到兩個月,即升遷為江蘇學政。47歲時,王先謙參劾太監(jiān)李蓮英,惹怒慈禧太后,仕途遂戛然而止。嗣后,他托病辭官,退居長沙,主講思賢講舍、城南書院各兩年,膺任岳麓書院山長近10年之久,“至其生平所致力學問之見端,則有著作20余種,大都皆務實之學,有用之書”,被尊奉為“學界泰斗”和“湘紳領袖”。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湖廣總督張之洞、湖南巡撫岑春蓂會咨學部,盛稱前任國子監(jiān)祭酒王先謙“學術純正,衛(wèi)道憂時,士林宗仰”,請派充湖南學務公所議長,以求“講明正學,力挽澆風”。王先謙屢次托吳自修學使懇辭,不蒙允許。翌年,王先謙所著書籍四種,《尚書孔傳參正》《漢書補注》《荀子集解》《日本源流考》,交南書房閱看,上諭給予佳評,“洵屬學有家法,精博淵通,淹貫古今,周知中外”,復有特賞,“王先謙著加恩賞給內閣學士銜,用示嘉獎宿儒之至意”。這么說,王先謙的學問是經過皇室蓋章認可的,但這份榮譽也令他多少有些尷尬,三年后,清王朝這家二百多年的“老店”就關門歇業(yè)了,經學之式微也正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顯現。王先謙暮年隱居長沙葵園,因多病而吃中藥,好靜而讀古書,遠離塵囂,頤養(yǎng)天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其舒適區(qū)仍難免會有破防的時候。
貳
光緒十二年(1886年),王先謙的弟子、浙江義烏人朱一新嚴詞參劾二品總管太監(jiān)李蓮英,遭到降職發(fā)落,朱一新心灰意冷,索性乞休歸田。
王先謙任江蘇學政三年,為初創(chuàng)的南菁書院募集巨款,增加學額,弦歌鼓舞,蒸蒸日上,他培養(yǎng)選拔文學之士,不遺余力。日后禮學館所共推、江蘇通志局所首選的優(yōu)秀人才,多為南菁書院的門人。
兩年后,王先謙居然忘記了朱一新的覆轍前鑒,又或許他真就是耿耿于懷,一定要為弟子打抱不平,便做出一件猛事,轟動全國。他上章《奏太監(jiān)李蓮英招搖請旨懲戒折》彈劾李蓮英,指斥他“秉性奸回,肆無忌憚”,聲明“其平日穢聲劣跡,臣不敢形諸奏牘”。王先謙認為太監(jiān)“日近天顏”合乎事理,但他仍斗膽質疑“何獨該太監(jiān)夸張恩遇,大肆招搖?致太監(jiān)‘皮硝李’之名,傾動中外,驚駭物聽”,視此為“其不安分之明證”,道是“若不嚴加懲辦,無以振綱紀而肅群情”。當年,外界盛傳李蓮英在宮外隱婚,偷娶京城名妓馬芙蓉為妻,且生兒育女,這些傳言未必都是實錘。王先謙的彈章并不避諱,采信閭巷謠諑,“并謂李非真閹,丑詆備至”,這就攖了逆鱗,直接觸發(fā)了慈禧太后的雷霆震怒。王先謙自知闖下大禍,趕緊托病請假,辭官回籍,以此規(guī)避嚴譴。李蓮英曾對人談起王先謙,言語間流露出鄙夷不屑:“吾閱人多,從未見如王之狡者,昏暮而乞吾憐,明白而攻吾短,彼謂可以掩其過,吾謂適以彰其丑耳。南人多詐,王其表表者乎!”所謂“表表者”,即佼佼者的意思??偣芴O(jiān)李蓮英這話字字宛如蜂刺,針針專尋死穴,竟然一竹篙掃翻了滿船的南方人。
王先謙行此一步險棋,嚴劾二品內侍,既具直言敢諫之風,又有特立獨行之慨,正聲掀動朝野,迅速在全國范圍內收獲了一大波美名,但是高風險低回報,未滿50歲,他就自行斷送了政治前途。悠游林泉,以著述為快事,原本也可算不錯的選擇,他在書信中卻又自承“后顧仍復茫茫,實亦了無意趣”,足見他私底下仍不免有些落寞和懊悔。心境因處境而變遷,這并不奇怪。
外界風傳,王先謙之所以能夠外放肥差美缺江蘇學政,原是搭幫李蓮英暗施援手。事后,王先謙左思右想,“深悔階進之由”,擔心自己的清名被李某沾染,索性先下手為強。李蓮英是慈禧太后跟前的頭號大紅人,王先謙硬剝他的底褲,這禍闖得可不是一般的大。何況拔出蘿卜帶出泥,洗地不易洗白。王先謙智商欠費,何至于此?濃厚的煙幕就可能是由李蓮英故意放出,意思是:王某使我糟心,我也要使王某入坑。你說我有隱秘的丑事,我也說你有隱秘的丑事,既然雙方無須派證人出庭做證,那就這么著。畢竟讀書人的臉皮薄,閹奴不在乎名譽。李蓮英仍在老佛爺跟前當差,做大內總管,鐵面御史安維峻夠有能耐了吧,人稱“殿上蒼鷹”,竟也無法砸掉“皮硝李”的金飯碗。
次年,王先謙賦詩《病中乞休得俞旨,敬成二律》,第二首曰:“分明疲馬不任靰,里老歡言衣錦歸。剩有豪情寄煙墨,唯應清夢入云扉。公言似惜黃師是,私議從刊朱勝非。曾把寶書天上看,要令寰海照清輝?!?/p>
他以一匹不勝韁繩的“疲馬”自嘲,鄉(xiāng)親們卻笑稱他這回是衣錦榮歸,可見彼此的悲歡并不相通。黃師是,名實,是蘇軾的姻親,白首仍遭貶謫;朱勝非是南宋初年的宰相,以忠直著稱,不肯與秦檜合作,廢居八載。王先謙以宋代賢士黃師是、朱勝非二人的際遇自譬,以彰明其老而獲譴,忠不受信,清輝足照寰海。王先謙參劾李蓮英,以強硬的頂撞開頭,竟以軟著陸收尾,相當幸運。慈禧太后果真憐惜讀書種子?她也許只是不想被此事拖入溷水區(qū),以免弄得渾身腥臭。
王先謙退居長沙之后,在城北古荷花池買地建造葵園。新宅方成,移居有作,“廿年江???,浪跡無停留。歸來萬事廢,聊欲為身謀。數椽亦可庇,時抱轉徙憂。無如構我巢,偃臥得自由”。稍后,他賦詩《題葵園》,胸臆自見:“小筑園林已忝叨,余生未肯外甄陶。姿如弱柳秋先覺,心似葵傾日愈高。豈有羽毛夸皎潔?不堪鬢發(fā)更刁騷。天涯望闕無窮感,夢逐湘江北去舠?!?/p>
王先謙不忘強調自己的忠誠,“心似葵傾日愈高”已透露出若干消息。葵園先生乃是向日葵一般的忠臣,這般心跡他要外界明白,卻往往被眾人忽略了。你說,他煩惱不煩惱?
學者蘇輿是王先謙的高足弟子,其《虛受堂詩存序》有言:“所居葵園,盛夏涼夕,風來襲人,荷香入懷,神智曠朗。先生煮茗論文,間疏示古今詩人恉趣為樂,于少陵、東坡諸作,尤能闇通無遺,即先生所得可知矣?!睅熗较嗑塾诳麍@,不飲酒而品茶,不牽扯事務,只談論詩文,這便是王先謙此時此地所要的賦閑,“樂天知命,抱道自安”,畢竟現實太過于沉重,并非他在晚年還想要去硬接來拳的。
賦閑十一年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王先謙回憶往事,賦七言律詩《休官》,說是自己一生在勇于決定大事方面不如別人果斷,唯有辭官這件事全家都責怪他,他還能毅然自為。辭官圖什么?只想獲得身心自由,清靜地讀書,不再隨俗笑談,仍像年少時口袋里揣些李子、梅子,輕裝出游,無拘無束,意氣洋洋,他嘆惜自己腰腳最有勁的那20年,未曾遍訪名山大川?!缎莨佟芬辉娙缦拢骸拔疑聸Q不如人,只有休官渾舍嗔。贏得讀書清靜業(yè),乞還隨俗笑談身。李囊梅袋生涯舊,老帶莊巾意思新。尚惜廿年腰腳健,未教踏遍五洲春?!?/p>
叁
戊戌年(1898年),是中國大變革、大動蕩的年份。這年所發(fā)生的戊戌變法,又稱為“百日維新”,可謂朝野(主要是官場和學界)同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震撼。王先謙在《自定年譜》中寫道:“時工部主事南??涤袨橐宰兎ㄗ詮娭f聳動海內,朝野多為所惑。翁叔平尚書保薦有‘勝臣十倍’之語,一時靡然成風。識者心鄙其人,然不悟其有逆謀也?!蔽淌迤缴袝磧沙蹘?、戶部尚書翁同龢,光緒皇帝親政伊始,翁師傅能夠直接影響朝廷的重大決策。翁同龢對康有為推崇備至,稱道他“勝臣十倍”,王先謙不以為然。當時,湖南巡撫陳寶箴欲振興地方政務和學務,亦鼎力支持維新變法,于是與黃遵憲、熊希齡和其子陳三立合計,延聘康有為的大弟子梁啟超為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徐仁鑄接替江標任湖南學政,也是力主維新變法的激進派人士,他們高為標幟,南學會、湘報館同時并興,“民權平等之說,一時宣揚都遍”。
南學會成立時,湖南學務公所議長王先謙受邀出席,會員濟濟一堂。陳寶箴率先升座,首舉“有恥立志”四字為言,聞者無不動容。很顯然,對于這種質疑舊制和商榷新法的氛圍,王先謙極不適應。嗣后,他以事務繁忙為由,不再與會宣講?!断鎴蟆房堑奈恼?,作者以譚嗣同、唐才常、樊錐、易鼐等人最常見,觀點犀利,思想激進,時務學堂眾教習點評弟子作文,悖逆之語也是連篇累牘,王先謙越讀越驚駭,越讀越詫異,遂認定康、梁、譚、唐等維新人士大逆不道,實有犯上作亂的企圖。
當年,王先謙極其欣賞版本學家、藏書家葉德輝的學問,兩人既是忘年之交,也是莫逆之交。清末軍機大臣瞿鴻禨一度想舉薦葉德輝做官,王先謙趕忙阻止,他對瞿鴻禨實話實說:“此非知葉某者。葉某是吾之‘行秘書’,吾所著書,非經葉某參校不敢自信。葉去則吾書不成矣。公勿多事,斷我右臂!”須知,“行秘書”是唐太宗對虞世南的美稱,只有博聞強識的學者才當得起這個贊語。
王先謙邀請葉德輝等湘紳具呈陳寶箴,附上其弟子、岳麓書院齋長賓鳳陽的稟詞,請官府從嚴禁遏維新派言論,“整頓屏斥,以端教術”,這是守舊派向維新派打響的第一槍。陳寶箴處于兩難境地,明面上為安撫守舊派深自引咎,暗地里仍勉勵維新派逆風飛翔。維新派與守舊派因此結下了梁子,時務學堂學生呈控岳麓書院齋長賓鳳陽等人于各處張貼匿名揭帖,其中夾雜誣蔑侮辱之詞。巡撫、學政準予訊究懲辦,王先謙致函陳寶箴,憤然辭去岳麓書院山長一職。當時,光緒皇帝已下達嚴旨,凡官紳阻撓新政,即行正法。湖南布政使俞廉三認為王先謙辭館,有礙體面,陳寶箴則強硬表態(tài):“豈但辭館?我要參他!”此語隱伏了幾許殺機。到了戊戌年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恢復垂簾聽政,百日維新被后黨徹底終結,形勢出現大逆轉,康有為逃亡海外,以譚嗣同為首的“六君子”隨即喋血北京菜市口。此時,王先謙挾勢抗辯,陳寶箴和徐仁鑄的復信轉極委婉。
王先謙賦七言律詩《紀事》,譏貶維新派諸公是“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的齊人盆成括和以言詐行偽官至上大夫的漢臣新垣平,詛咒他們遭遇殺身之禍、滅族之殃,可見其內心的仇怨極深?!都o事》一詩如下:“適足以殺盆成括,此復欲為新垣平。睥睨兩宮幸有變,沆瀣一氣還相生。風元不競海氛惡,瀾豈容狂湘水清。圣學依然揭日月,春秋始信非縱橫。”
守舊派與維新派之爭乃學派與道統(tǒng)之爭。守舊派乃是古文經學派,維新派乃是今文經學派。守舊派確認儒家為正統(tǒng),維新派崇尚墨家和西學。二者冰炭不同爐,難以互相包容。殊不知,劇變的大幕既已拉開,清王朝尸居余氣,王先謙慶幸“圣學依然揭日月”,也高興不了多久。
這一年,王先謙作《贈葉德輝奐彬》七言絕句四首,詩序言:“戊戌秋八月,康有為謀逆事覺,其黨康廣仁等皆伏誅。先一歲,湖南創(chuàng)設時務學堂,大吏延康弟子梁啟超為教習,學使徐仁鑄相與主張,其說一時風靡,獨奐彬辭而辟之,不以昔年出徐門下有所畏避。復與先謙等上事大吏,貽書友朋,匡救之功,無與倫比??邓兴鶎W,惟奐斌知其深,而先謙不及知。其說之盛行,在先謙出都后。每聞其徒黨議論,但相與駭怪而已。得吏部言,乃悟其別有宗主也。嘗論康一生險诐,專以學術佐其逆謀,托經學似樊并,能文章似崔渙,議改制似新垣平,廣招黨與似王叔文,借兵外臣、倚重鄰敵以危宗社,又兼崔胤、張邦昌而有之,誠亂臣賊子之尤也,湘人不幸被害者多矣!微奐斌,誰與摧陷而廓清之者?”王先謙稱贊葉德輝是摧陷維新陣營的急先鋒和保衛(wèi)儒學正統(tǒng)的大護法。其弟子蘇輿編纂《翼教叢編》六卷,“發(fā)明中外立國本末,不能盡同,綱常至理,未可遽廢”,專與維新派唱反調,演對臺戲。在《翼教叢編》中,葉德輝的文字內容占比最高,計有署名著作六種,書信八封,相關文件兩份。
王先謙所作的七言絕句《贈葉德輝奐彬》第二首,道是:“自古當仁不讓師,放淫拒诐復奚疑?奸言已息佗囂子,后學爭呼韓退之?!焙蠈W政徐仁鑄曾是葉德輝會試時的房師,葉攻擊徐所撰闡明維新主張的《輶軒新語》最烈,王認為葉此舉是“當仁不讓于師”,而將徐的維新變法理論斥為邪說,王還把葉抬至韓愈辟異端而存正統(tǒng)的高度。
不過,湖南也有不懼怕“攪屎棍”葉德輝的硬茬,南學會會員朱德裳與易宗夔、曹典植等同道中人倡新政、辦新學,主張放腳、剪辮、易服,葉德輝跳起腳來反對,并且千方百計霸凌他們,王先謙、蔡與循等保守人士也出手推波助瀾。朱德裳、易宗夔、曹典植等人憤而起草刻印《湘潭縣人士驅逐葉德輝檄》,引發(fā)社會關注。一時間,市井中哄傳民謠“一(易宗夔)槽(曹典植)豬(朱德裳)呷黃(長沙話,黃與王同音,指王先謙)菜(蔡與循)葉(葉德輝)”,揚眉吐氣之快意溢于言表。
王先謙比頑固的守舊派葉德輝等人要開明,比如他對辦理洋務素來持開放態(tài)度,還直接參與過在長沙辦電燈公司和火柴公司,在爭回粵漢鐵路湖南段路權的斗爭中,也起了積極作用,但是他仍屬守舊派陣營內的托塔天王。他上書湖南巡撫陳寶箴,猛攻維新志士梁啟超、韓文舉、葉覺邁,“自命西學通人,實皆康門謬種,而譚嗣同、唐才常、樊錐、易鼐等,為之乘風揚波,肆其簧鼓,學子胸無主宰,不知其陰行邪說,反以為時務實然,喪其本真,爭相趨附,語言悖亂,有如中狂……他日年長學成,不復知忠孝節(jié)義為何事,此湘人之不幸,抑非特湘省之不幸矣!”王先謙此書令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心里很不淡定,趕緊調閱時務學堂札記,發(fā)現批語多有違礙之處,實欠穩(wěn)妥和審慎,容易授人以柄,于是決定辭退粵籍教習歐榘甲、韓文舉、葉覺邁。湖南守舊派人士得寸進尺,地方紳士的做法更為過激,邵陽人開大成殿驅逐樊錐,“鄂督張之洞馳電主殺錐、鼐,以謝天下”,在封疆大臣中,張之洞算是半新半舊之人,尚且不能容忍維新志士樊錐、易鼐,那些鐵桿守舊派豈不是欲食其肉而寢其皮?
維新派人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贏了嗎?沒贏。守舊派人物王先謙、葉德輝等人贏了嗎?也沒贏。雙方輸攻墨守,口誅筆伐,卻并無贏家。維新固然以爛尾結局,守舊又何嘗不是以詐尸收場?!盀樘斓亓⑿模瑸樯窳⒚?,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代鴻儒王先謙默念橫渠四句,內心也不免會暗自慚愧吧。
肆
清末,長沙的紳士群頗成氣候,頗有聲威,尤以王先謙與葉德輝的勢力為最大,前者把持學界,后者把持商界,凡事只要王先謙出名,葉德輝出力,無不成者。王與葉有許多共同處,突出的有以下幾點:其一,他們都是大學問家,商量舊學,整理國故,興頭十足;其二,他們的社會地位較高,王先謙做過國子監(jiān)祭酒,葉德輝做過吏部主事,兩人平日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長沙官員對他們無不畏懼三分;其三,他們都喜歡觀劇捧角,合資興辦了春臺班,對于振興湘劇貢獻不??;其四,他們均以滿面麻子的生理特征獲得諢名,背地里被稱為“王麻子”“葉麻子”。
葉德輝的學問極好而名聲極臭,漁色好淫尚在其次,他包攬訴訟,欺行霸市,可謂惡名遠揚,是典型的“攪屎棍”。葉德輝學問極好,王先謙著書立說,便離不開這位“行秘書”的輔助。王先謙主持湖南書局十余年,刻書不據古本,必以自注為是,別人腹誹,憚于他的地位,哪敢多嘴?唯有葉德輝有膽量寫信給王先謙的好友繆荃孫,表達不滿:“校所不當校,注所不必注,災梨禍棗,而天下人人恭維,可見天下只有讀類書之人,無讀注書之人也?!比~德輝的風評極差,則累及了王先謙的清譽,旁人總有一個錯覺,認為他們臭味相投,葉德輝做過的壞事、丑事,王先謙也必然知情,甚至沾邊,這往往會令王先謙百口莫辯。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熊希齡啟奏朝廷,痛下譴責,便是將葉德輝的罪狀無縫對接在王先謙頭上:“前國子監(jiān)祭酒王先謙,素負文名,以妄劾清流,畏罪去官,回籍后,不知自愛,身為岳麓書院院長,游戲征逐,倡優(yōu)雜處,穢聲載道……”當年,長沙的文化名流確實玩得很嗨,但王先謙畢竟不同于葉德輝,他既沒有葉麻子的雄厚財力,也沒有葉麻子的包天色膽。熊希齡所上彈章,如此編派,就未免太過于想當然了。學者李肖聃撰《記王葵園遺事》,出于好意,代作辯護,實則越描越黑:“至春臺歌舞,或召嘉賓。謝太傅奏絲竹于東山,馬季長列后庭之女樂,垂之往史,以為佳談,寧得以娛老之小事,而毀先生之名節(jié)乎?”東晉大臣謝安(官太傅)、東漢鴻儒馬融(字季長)均以紅顏絲竹清娛其晚景老境,屬于風雅,并非下流,李肖聃用這個說法來辯駁,熊希齡肯定不會服氣。
宣統(tǒng)二年,長沙城饑民云集,發(fā)生了近代史上著名的搶米風潮,甚至哄圍巡撫署。以往,吳大澂、龐鴻書在湖南巡撫任上,災年也發(fā)生過這類民變,他們將為頭的人招至公座前,溫言撫慰,允諾平抑米價,饑民便歡然散去??墒沁@一回不同以往,湖南巡撫岑春蓂一味威嚇,見饑民圍署,不僅閉閣不見,而且讓常備軍開槍擊斃數人,激起公憤,饑民放火焚燒巡撫署的大門、二門,遂釀成血案。紳士黃自元、譚延闿、龍璋、劉國泰冒昧致電京、鄂,請旨更換巡撫,在王先謙不知情,并且無人征得他同意的情況下,他們代王先謙署名牽頭。湖廣總督瑞澂嚴令對鬧事者格殺毋論,鎮(zhèn)壓了饑民的暴動,然后專折參奏,歸罪湘紳,認為湘紳懷挾私見,不顧大局,不識大體,王先謙梗阻義糶,破壞大局,“相應請旨將王先謙、孔憲教二員,交部從嚴議處,用示懲儆。葉德輝性情狂妄,武斷鄉(xiāng)曲,包庇倡優(yōu),行同無賴。當米貴時,家中積谷萬余石,不肯減價出售,致為鄉(xiāng)里所側目,實屬為富不仁,猥鄙無恥?!?/p>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王先謙素以名節(jié)自勵,卻蒙此奇冤,被湖廣總督瑞澂大潑污水,“平日包攬詞訟,好利忘義,聲名狼藉,道路皆知”,這些誣蔑之辭尤其令他痛心疾首。他擬就呈稿,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先謙辭官歸里二十余年,未嘗一預訟事。戚族中或有爭論,必反復勸解,告以成訟后無論曲直,皆不與聞,因此寢息者頗多。素性不樂應酬,幾與官場隔絕。近數年來,杜門不出。地方州縣官不識者,皆未往拜。既不出入衙門,從何包攬詞訟?自光緒三十三年湖廣總督及岑春蓂派充學務公所議長,旋又經岑春蓂派充咨議局籌辦處會辦、自治籌辦處會辦,再三諈諉固辭不獲。迄今合計歷年夫馬銀兩所得,已有萬余,概捐作學堂經費,有案可稽。舍應得之財,而好不義之利,先謙不如是之愚也?!比绻聦嵍紩艿綉械淖鹬睾筒尚牛@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沉冤莫雪了。最終,朝廷下令,將王先謙降五級調用,如此懲處一位退居家鄉(xiāng)20多年的老人,原本沒有任何必要,但它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暮年蒙受此這種冤屈,既傷心,也折壽,王先謙比王闿運少活了8歲,不是沒有原因的。
近、現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品評晚清時期的學者,認為江、浙學者(俞樾、黃以周、孫詒讓)居上,湖湘學者(皮錫瑞、王先謙、王闿運)居中,四川學者(廖平)居末。他評王先謙:“己無心得,亦無以發(fā)前人隱義,而通知法式,能辨真妄,比輯章句,秩如有條,不濫以俗儒狂夫之說。”章太炎的這個評語雖肯定了王先謙眼力好,條理嚴謹,卻認為他沒有個人的心得,也發(fā)掘不出前人的隱義。怎么看,都是酷評才對。讓人不免好奇:真要是王先謙九泉之下有靈,他對此服不服氣呢?
蘇輿為其師王先謙編《虛受堂詩存》,只到1911年為止,《再答》題下有七言絕句四首,第二首耐人尋味:“寒窗冷硯笑東坡,同是長年被墨磨。浮世榮華銷歇易,較量真味讀書多?!?/p>
王先謙平生最喜歡杜甫、蘇軾的詩作。蘇軾認定“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王先謙卻認定“較量真味讀書多”,莫非以讀書求得心安后,即可反過來化解人生的憂患?
王先謙有七言律詩《此生》存世,可視作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此生何幸老書林,斗室纖塵了不侵。開卷如逢今日事,定文時見昔賢心。幾人章句夸絺繡,終古音徽似瑟琴。終賴尼山留道脈,不令宙合坐銷沉?!?/p>
王先謙終歸是書生,是儒生,這個“人設”他堅守了一輩子,不容別人顛覆它。讀書,讀圣賢之書;求道,求中庸之道,他視之為一生的快樂和幸運。他的追求究竟是高是低?答案必定因人而異。
>>我要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