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瀟湘東，長向滄浪憶釣翁。”長沙、茶陵，成了明朝首輔（宰相）李東陽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他把北京的書齋稱為“懷麓堂”，將詩歌理論匯集成《懷麓堂詩話》。這里的“麓”即長沙的岳麓山，想起游岳麓寺的情景，不一日可忘，因而，時人亦稱他為“李長沙”或“李茶陵”……

　　李巧文

　　壹

　　落日在起伏的山邊靜靜地待了一會，落下去時，散落的余暉讓長沙蒙上了一層淺淡的紅，湘江如帶，遠遠地透著亮光，炊煙在兩岸裊裊，在暮色里繚繞不去。

　　明朝成化八年（1472年）農(nóng)歷五月初，李東陽沿著一條蛇行的小路登上岳麓山頂時，暮靄悄無聲息來臨，只有近前的蒼松和翠柏，仍清晰可見，高大的樹木下，淺草呈現(xiàn)新綠，鋪滿了整個山坡，遠遠近近，綠色都在迎接來此探尋的目光?！捌缴硿\草連天遠，落日孤城隔水看。”憑欄遠眺，長沙城隔著湘江，盡收眼底，靜默的房子，參差起一座煙火長沙。

　　在長沙知府錢澍等的陪同下，李東陽先去了岳麓書院。此時的岳麓書院像一幢久未收拾的老屋，呈現(xiàn)出荒蕪破敗，房屋盡毀，瓦破墻圮，尚存的基腳布滿一層厚厚的青苔，石碑斷裂成一塊塊的碎片，橫七豎八，雜亂無章，碑上殘存的篆書在歲月里逐漸模糊。李東陽在亂草叢里擇路下腳，還是不斷踩著破瓦和碑石裂塊，“荒蕪舊基俱寂寞，斷碣殘篆失分明”，不由得發(fā)出感慨：想不到500年書院如今只剩下書名了！

　　岳麓書院由長沙太守朱洞于宋朝開寶九年（976年）修建，門額上的“岳麓書院”幾個字由宋真宗趙恒御筆親題，與河南應天書院、江西白鹿書院和湖南衡陽石鼓書院并稱為中國“四大書院”，岳麓為首。南宋朱熹64歲調(diào)任潭州知州，下令修復岳麓書院，不久之后又遭毀壞。近500年中，岳麓書院不斷修復又不斷被毀壞，如同春草綠了又黃，李東陽慕名而來，看到的卻只有斷壁殘垣，直到他回京擔任太常寺少卿后，在長沙府通判陳鋼的主持下，岳麓書院才又重新修建起來。

　　看完岳麓書院后，李東陽隨錢知府沿著山間小路，來到岳麓山。依山而轉(zhuǎn)，可見巖間古剎，晚霞從山谷中像蛛絲一樣牽映過來，點射到樹木上，樹木頓時亮了許多。山上樹木，多為松杉，路彎彎曲曲，轉(zhuǎn)過一個彎，路便隱沒不見。李東陽感嘆道：“危峰高瞰楚江干，路在羊腸第幾盤?！薄伴L沙地濕天將暑，岳麓山深路未遙?！焙鋈?，不遠處傳來鷓鴣“咕咕，咕咕”的叫聲。鷓鴣，在文學作品中常用來傳達思鄉(xiāng)與離愁，李東陽乍聞而心驚，“薊北湘南俱入眼，鷓鴣聲里獨憑欄”。從春寒料峭的二月到如今漸暑的仲夏，從京杭大運河折轉(zhuǎn)南京，從南京轉(zhuǎn)長江到岳陽，經(jīng)湘江到長沙，一路南行，家在夢里何日到，鷓鴣聲聲，仿佛在催促自己快點回歸。多年后，李東陽在他的《鷓鴣圖》中再次記載了這次經(jīng)歷：“我家舊在湘南住，猶記曾聞鷓鴣處?！庇洃浺坏┰诖竽X中深入編碼，便可將外部信息長期儲存，不會隨時間流逝，有的還會不斷加固，李東陽聽到鷓鴣聲，一種無須提醒的自覺記憶，打開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鄉(xiāng)情開關(guān)，從此不忘。

　　下山后，清清幽幽的笛聲傳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什么擾了吹笛人的心事，才吹得如此讓人魂不守舍。晚上，如銀的月光透過窗戶，李東陽披衣坐起，一首思鄉(xiāng)詩從筆下流出：“湘江水深天下清，何如隴頭秋月明。離人到此不得醉，況是高樓吹笛聲?！?/p>

　　錢澍少不得要款待一下京官，李東陽興致勃勃，酒酣耳熱之后，新寫的四首《游岳麓寺》于席上吟出。李東陽每到一地，都不忘去探訪名勝古跡，以詩或文為記，這似乎成了他的習慣。

　　貳

　　幾天后，端午節(jié)到了。

　　到李東陽所處的明代，屈原已去世1700多年，紀念屈原卻從未停止過。自從賈誼用一篇《吊屈原賦》把屈原從歷史的深處推到幕前，司馬遷再次深情強力推薦，屈原的人格魅力便已爆棚，他的詩和前人的推介，讓他的每一塊骨頭都鐫刻上“家國”和“美政”的理想，他的形象變得如此高大，他為楚國而生，也為楚國而死。有人說他傻，楚國都已滅亡了，何必還要以死明志，水清濯纓，水濁濯足，隨流揚波，不為物喜，不以己憂？人生到底要如何過，茍且偷安、得過且過；一蓑煙雨、放任平生；挾帶吳鉤、鐵馬冰河；矢志不移、眾里千度……屈原的選擇是特別的，他在最深的歷史里高昂著頭顱，在最濃的家國情懷中俯視蒼生，縱身一躍，化作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端午節(jié)，是一個人的忌日，卻是一國人的狂歡。回鄉(xiāng)路過汨羅江時，李東陽曾有詩曰：“汨羅江頭春水生，汨羅江上楚歌聲。人間若解三閭苦，水底魚龍亦有情?！?/p>

　　紀念不一定是悲傷，熱烈同樣是目的。長沙人很看重端午節(jié)，除了吃粽子，賽龍舟便是紀念最重要而熱烈的方式。比賽時，河邊，人山人海，河面，萬船競渡。為了比賽，船被打造成尖頭尖尾，紅色船身，船頭船尾，一邊花鼓一邊彩旗，船上人喊著號子，唱著船歌，一齊猛劃，船飛速前進，濺起的浪花在眼前飛動，斗志更堅。岸上觀賽者歡呼聲驚天動地，賽船互不相讓，努力爭先，只為得標。李東陽對這一盛況自然不肯錯過，他寫道：“江頭彩旗耀日明，船上撾鼓不停聲。湖南樂事君記取，五月五日潭州城?！彪S即，又吟《競渡謠》曰：“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競官渡。彩旗花鼓坐兩頭，齊唱船歌過江去。叢牙亂槳疾若飛，跳波濺浪濕人衣?！崩顤|陽并沒有一味為端午節(jié)唱贊歌，而是對這一習俗作了深刻的思考，吟道：“屈原死后成遺事，千載傳訛等兒戲。眾人皆樂我獨悲，莫遣地下彭咸知?！痹谝黄瑲g呼聲中，李東陽卻獨為屈原而悲，似有屈原當年“眾人皆醉我獨醒”之舉。

　　李東陽沿著江邊步行，湘江邊停著許多船，船只簡陋，中有頂篷，有的船一頭掛著花花綠綠打著補丁的衣裳，一頭搭個小篷，船上不時有人進出，傍晚時，有炊煙從船上升起。江邊，堆放著一些破瓦爛木，高一堆低一堆，零亂污臟。錢澍告訴李東陽，這些居民被稱為“浮居戶”，他們以船為家，長年吃住在水上，他們的兒女多在船里出生，從小與水打交道，俗話說，浮居戶養(yǎng)個兒子不知道走路的辛苦，養(yǎng)個女兒從小打著赤腳在水里走……李東陽不覺陷入了深思之中，吟《長沙道中》云：“時維仲夏月，行役遭苦熱。嵐蒸毒霧滃，日暠焦原爇。”不過，后來當聞長沙豐收的喜訊時，李東陽揮毫寫詩：“聞道湖南熟，書傳郡國遙。桑麻隨地足，亢旱隔年消。政喜征科拙，天教雨露饒。腐儒憂國愿，何補圣明朝?！?/p>

　　南宋德佑元年，元軍來犯，李芾臨危受命，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撫使，率領(lǐng)軍民抗擊元軍三個多月。李芾拼死抵抗，還是沒能抵擋住元兵的強勢攻擊。最后，李芾為了家人不受辱，讓手下沈忠將他的妻子兒女全部殺死，然后再把他殺了。沈忠下不去手，李芾卻堅持要他這么做，沈忠無奈答應了。沈忠把李芾一家全部殺死后，又一把火燒了李芾家的房子，然后回到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家人也全部殺死，自己跑到縱火的地方自殺身亡。明成化五年，錢澍在李芾居住地（今坡子街附近）的熊湘閣建了“李忠烈公祠”，并將此事上呈禮部，著行春秋之祭。錢澍帶李東陽拜祭李忠烈公祠時，希望其為李芾祠作記，李東陽為李芾的為人和忠勇感動，爽快答應寫下《宋知潭州李忠烈公祠記》：“予惟自古有國家者莫不亡，而萎弱困頓可悲痛者，宜莫如宋……”

　　李東陽也拜謁了長沙王太傅賈誼賈公祠。李商隱有詩曰：“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辟Z誼在長沙三年，房子后來被人所占，是錢澍募捐將宅子贖回，立為祠，并在其中塑了一尊賈誼的像，詔以仲春秋祭。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作記的任務便順理成章地落到了李東陽身上?！肮潘^大臣者，必先大體后庶務，其所設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負甚重，不茍合于人，人未必能識，識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惫艜r所謂大臣者，必先大體后庶務，其所設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負甚重，不茍合于人，人未必能識，識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知賈誼者，李東陽也。“翰林編修李東陽省墓，歸自京師，實拜祠下”一篇《漢長沙王太傅賈公祠記》，寫出了賈誼的心聲，也寫出了李東陽的寄望。

　　在長沙的這段時間，李東陽不斷被邀請。在府學明倫堂后面，錢澍請人修了一座尊經(jīng)閣。錢澍先立賈誼祠，后立李芾祠，再修先師廟和儒學，幾年做了好幾件實實在在的事。尊經(jīng)閣建成后，招授學生，講習教化，閑暇之時，可登閣息游。李東陽到長沙，受到教授梁恒及諸生邀請，少不得又寫一篇《長沙府學尊經(jīng)閣記》。

　　錢澍邀李東陽去開福寺，憑李東陽喜歡游歷的個性，游歷是經(jīng)歷，經(jīng)歷是見識，見識是有源之水，可以潤筆。李東陽的詩和文在這樣的經(jīng)歷中一首又一首，一篇又一篇寫了出來。湊巧，謝寶慶的使者到了，原先承諾謝的兩篇文章得加緊寫完，好讓使者帶回去。李東陽連續(xù)加了幾個夜班，寫完《新寧縣石城記》和《賀興隆傳》。任務完成了，身體也提出了抗議，他不得不婉拒錢太守的邀約，逼自己休息了幾天，準備回茶陵。

　　叁

　　明洪武五年（1372年），潭州府改名為長沙府，當時隸屬湖廣布政使司，轄11縣1州：長沙縣、善化縣、湘潭縣、湘陰縣、寧鄉(xiāng)縣、瀏陽縣、醴陵縣、益陽縣、湘鄉(xiāng)縣、攸縣、安化縣、茶陵縣，府治在長沙城。清承明制設長沙府，轄十二州縣。

　　農(nóng)歷五月下旬，李東陽動身從長沙回茶陵，其中有一段路，少有人行，古木參天，樹木陰翳，遮天蔽日，山中霧嵐毒氣繚繞不散?！俺袗荷哂?，夜踏愁虎穴”，白天毒蛇出沒，晚上，鬼似的磷火隱現(xiàn)。李東陽提心吊膽，不敢怠慢，走得汗如雨下，氣喘吁吁，往往等不到供行人休息的亭子，便要停下來，實在走不動了！“歸計寧憚遙，吾當泛蘇浙”，李東陽用詩安慰自己，畢竟，這是自己的夢中歸屬，權(quán)當走平緩的蘇浙好了，走過黑暗，便是明天，便是故鄉(xiāng)！

　　終于，他們來到了祖居地——茶陵龍匣村。

　　龍匣村現(xiàn)位于贛湘接壤堪稱“吳楚咽喉”之地的茶陵縣高隴鎮(zhèn)東端，古名礱溪中洲，也叫龍集，后因李東陽詩“我家龍匣水，滾滾入南溪”而改名龍匣。龍匣四面環(huán)山，依山傍水，田疇平闊，農(nóng)耕條件得天獨厚，宛若世外桃源，中間一帶是寬闊而平整的條形盆地，雩水自東向南穿村而過。村內(nèi)一條河，稱南溪，從石窩潭匯溪而下，出隘口，來到平闊地區(qū)，水流放緩，河床寬漫，流到桐子潭折頭向南，匯入茶水。

　　李東陽回鄉(xiāng)，第一要緊的便是祭祖。茶陵縣令準備了祭祖牲醪，來到了龍匣，族人們也都來了，幫買鞭炮、香燭、紙錢，李東陽父子與當?shù)刈迦?，一同來到曾祖李戊七等先祖墳邊，燃香設祭。大家相幫著砍掉墳周的雜草樹棘松楸，將墓碑安好，恭恭敬敬擺上祭品樽俎，拿出香燭紙錢點燃。李東陽跪拜于墓前，看著墓碑上他寫的碑文：“成化壬戌之春，曾孫趕封翰林院編修淳歸謁曾祖考處士之墓于茶陵，玄孫東陽實自翰林請于上以從。曾孫淳乃具述曾祖本末，授予玄孫東陽，便撰其辭，刻石京師，載而歸表之墓道，以示于凡為宗族鄰里鄉(xiāng)黨者……”香燭煙霧裊裊，聽著鞭炮在旁邊炸響，此情此景，真實得像個夢。

　　李戊七，是李東陽的高祖，他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黃帝的七世孫皋陶，茶陵的真正李姓祖宗，出自甘肅臨洮，祖先可追溯到唐朝西平王李晟。李晟驍勇善戰(zhàn)，用兵如神，在唐代宗和唐德宗年間，曾多次為朝廷建立功勛，死后謚“忠武”。李晟之后，其十子隴西公李憲在江西做觀察使，第八代李余，宋朝時為茶陵同知，家安在茶陵礱溪中洲。茶陵的第九代，即李東陽的高祖李戊七，是元末明初狀元李祁的族兄弟，其實，李祁是元朝元統(tǒng)元年（1333年）進士第二名，是榜眼，但當?shù)厝硕挤Q他狀元。

　　對李東陽來說，這是遙遠的記憶。曾祖李文祥，于洪武初年加入朱元璋的軍隊，后遷往京師，擔任濟南衛(wèi)和燕山右護衛(wèi)，為人敦樸謹厚。祖父李允興擔任金吾衛(wèi)，進入內(nèi)局。李東陽進入翰林院，每次發(fā)了官俸，父親李淳都會對他說：“此曾祖考之報也?！闭b讀一篇文章，李淳也要說：“此曾祖考之報遺也（這是曾祖遺贈給你的聰明才智啊）?！币姷洁l(xiāng)鄰親舊，李淳會說：“此曾祖考之所與通家者也（這是與曾祖有往來的通家之好?。?。”這樣說了好幾年，直到這次回到茶陵，李淳親臨墓地，“伏念曾祖考積累的恩德”。其后，李東陽在《祭高祖處士府君墓文》中說：“夙夜驚惕，不敢忘先世之訓曰‘無忘茶陵’，曰‘無忘荷木坪’。”

　　一股淡淡的花香傳來，環(huán)顧四周，不遠處蔥綠的荷木三五成群，漸成森林，橢圓的葉子邊淺黃色的花，開得正盛。北邊，不寬的松江河，水流清澈，潺湲不息。當?shù)厝藷崆榈刂更c李東陽：這是荷木、這是松江，那是光泉、那是芝水。自從李東陽曾祖李文祥走出茶陵，已是四代，100多年里，盡管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遙遠距離，他依然能感受祖先就在自己身邊，仿佛從未走遠。 李東陽在他的詩里，將這里稱作“荷木坪”，并寫了《荷木坪二十韻》。荷木，俗稱小葉蟻木，為常綠大喬木。夏初多開白色或淺黃色的花，花香清雅，樹冠很漂亮。

　　農(nóng)歷六月初九，李東陽迎來了他的26歲生日。當?shù)刈迦藶樗k了一個隆重而熱鬧的生日宴會，酒逢親友化甘旨，李東陽喝了不少酒。在茶陵的18天，白日或黃昏，在父親、弟弟或族人的陪伴下，李東陽走遍了龍匣的家家戶戶，熟悉了這里的山山水水。鄧阜仙、書堂仙形似長龍，蟄伏如斯，又似一堵高墻，護衛(wèi)一方，皇雩仙藏在云霧里，像個傳說，村莊里，田疇交錯、農(nóng)居各在、道路蜿蜒、草木永遠那么綠。族人說，村子的模樣還是他高祖時的模樣，只有李余分三處種植、寓意封妻蔭子，守正同心的楓樹，長大了很多，枝繁葉茂。

　　李東陽很謙虛，“然恒持謙沖，未嘗以才智先人”。在家鄉(xiāng)，李東陽一口氣吟了好幾首詩：“綠鬢荊釵雙髻螺，青裙高系小紅靴。阿孊舊是茶城女，教得娃兒能楚歌?！卑B的穿著和聰明，生動感人?！跋洗毫鱽y石多，勸郎慎勿浪經(jīng)過。莫道茶陵水清淺，年來平地亦風波。”借茶陵女郎之口，規(guī)勸兒郎要謹慎平安生活，很有生活情趣和哲理意味。在《六月九日初度，諸族父兄皆會，感而有作》一詩中，李東陽寫道：“京國辭家萬里行，故園今日暫逢生。方言解共兒童說，杯酒能勞父老情。地濕暑風清野樹，夜深涼雨過山城。天涯異物還甘旨，隨意樽前舞袖輕。”這首詩寫出了與家鄉(xiāng)茶陵父老鄉(xiāng)親聚會的真實場景，“方言解共兒童說，杯酒能勞父老情”表現(xiàn)的是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風味，濃郁的戀鄉(xiāng)情愫。

　　以后的幾十年，長沙、茶陵，成了李東陽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他把北京的書齋稱為“懷麓堂”，“麓”即長沙的岳麓山，想起游岳麓寺的情景，不一日可忘，時人亦稱他為“李長沙”或“李茶陵”。他在《題雁，送鄧宗周憲副》中寫道：“我家舊在湘江東，十年只住京塵中。送君無限瀟湘意，昨夜南樓聞朔風。”在《捕魚圖歌》中直接稱自己為長沙游子：“長沙游子思故鄉(xiāng)，安得坐觀江水旁。”《滄浪歌》中則云：“我家住在瀟湘東，長向滄浪憶釣翁?！彼}《瀟湘八景圖》：“八千里外江南游，四十五年空白頭。每向畫圖談往事，卻從天際識歸舟?！彼鸦亟献拇?，稱為“歸舟”。在《蜀山蘇公祠堂記》中說自己是“楚人而燕產(chǎn)”，明確點明自己是個“楚人”。

　　肆

　　明代前期，詩文已有楊士奇、楊榮、楊溥等的臺閣體，講究雍容典雅，逸適安閑，大多粉飾承平，歌功頌德，往往脫離社會生活，不為百姓喜歡。到了明代中期，李東陽主張寫詩應有真情實感，抒寫性靈，語言追求清新自然，讓人看得明白。李東陽一生著述不斷，存世詩約3000首，文近千篇。李東陽作詩、評詩多體現(xiàn)中正折中的美學崇尚，此在《懷麓堂詩話》中多有體現(xiàn)。其尤為重視詩法和詩藝，《懷麓堂詩話》中有多處關(guān)于詩的“辨體”之論。認為文和詩不同，“各有所宜”，形式上也都有各自內(nèi)在的法度，文“記述鋪敘”“縱橫開闔”，詩“高下長短音節(jié)”，各有體式，均不可亂。

　　李東陽一生“清約之操，出自性成?！比腴w18年，官至首輔（宰相），在朝時間長，地位高，不僅自己才學淵博，又能獎勵后學，推薦雋才，因此不少文學之士都圍聚在他周圍，《明史·李東陽傳》載：“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崩顤|陽主盟當時文壇十多年，成為明朝詩壇領(lǐng)袖，“其文章亦足領(lǐng)袖一時”。明人李贄所撰寫的《太師李文正公傳》，對李東陽的文章評價說：“文正公慧悟夙成，文章流麗，代言敷奏，明暢爾雅。”“高才絕學，獨步一時?！痹娢馁x疏等“如大海之源，出昆侖，經(jīng)積石，由龍門至砥柱，吞吐百川，涵浴日月，頃刻萬變，而不知其所窮”。每當內(nèi)閣有奏疏，多由他起草。奏疏一出，天下人贊不絕口，競相傳誦。

　　李東陽力倡清新自然、典雅流麗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和詩歌理論，開創(chuàng)了“茶陵詩派”，宗法杜甫，強調(diào)法度音調(diào)。李東陽的實踐對明清文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袁宏道等公安派的“獨抒性靈”說，袁枚等的“性靈說”，莫不受其影響。

　　當年，他在長沙寫的詩中，尤以《竹枝詞》為最。

　　竹枝詞本是巴渝（重慶）的民歌，名《竹枝歌》《竹枝詞》《竹枝》，又名《女兒子》，盛行于唐宋。說是詞，其實還是詩。竹枝詞一般分三種：一是民歌，由民間整理而成；二是具有民歌味的文人創(chuàng)作詩；三是借竹枝詞的格調(diào)有感而發(fā)寫成的七言絕句。李東陽寫的屬于第三種類型，分為兩個時間段，一是在長沙寫的《長沙竹枝詞十首》，一是回到茶陵寫的《茶陵竹枝詞十首》。

　　最有名的莫過于劉禹錫的《竹枝詞二首》其一：“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情?！毕鄬τ趧⒂礤a的清爽樂觀，白居易則寫得哀傷多了，例如他的《竹枝詞四首》其四：“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diào)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白居易說，調(diào)苦是因為通州司馬元稹的詞苦。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時，得罪了上面的領(lǐng)導，被貶到江陵做了一個小小士曹參軍，后來遷任通州司馬。這些遭遇讓元稹如鯁在喉，心情抑郁，白居易跟他遭遇類似，因此寫起元稹來總離不開一個“愁”字。

　　李東陽的竹枝詞，沒有劉禹錫的明快，卻也擺脫了白居易的悲苦，如李東陽在長沙端午節(jié)觀賽龍舟，想到屈原和他懷沙自沉的汨羅江：“汨羅江頭春水生，汨羅江上楚歌聲。人間若解三閭苦，水底魚龍亦有情?！闭Z言率真，不事雕琢。又如：“馬殷宮前江水流，定王臺下暮云收。有井猶名賈太傅，無人不祭李潭州。”以人文歷史為內(nèi)容，短短四句話，包含了四個著名的歷史人物：馬殷、劉發(fā)、賈誼和李芾。馬殷，唐末潭州刺史，后唐時建立楚國，這是歷史上唯一的一個以湖南為中心而建立的國家政權(quán)。劉發(fā)，是西漢景帝的兒子，在長沙做定王，定王臺就是他思念母親而筑。賈誼宅內(nèi)有一井，傳說為賈誼所鑿，井口不大，井卻很深，上小下大，樣子像壺，在宅毀人去之后，井依然存在，看到井，仿佛還能看到賈太傅當年鑿井的模樣。

　　《茶陵竹枝詞》第一首，是李東陽回茶陵時，經(jīng)洣水進入支流茶水一段所見：“溪南溪北樹縈回，洞口桃花幾度開。楓子鬼來天作雨，云陽仙去水鳴雷?！币宦沸衼?，兩岸樹木來了還來，洞口桃花，像桃花源入口處的桃花，開了還開。楓子鬼，即楓人，南朝《述異記》中記載，楓樹有靈，生長年久者可化為人形，人稱“楓子鬼”。另有一說，說楓樹有一種寄生枝，高三四尺，天氣干旱時用泥巴涂在上面，用不了多久，雨就會來。

　　這次回茶陵，李東陽感受到了家鄉(xiāng)人的日常生活，對他來說，是一次難得的體驗。如果說他以前的詩有“臺閣體”痕跡，那么竹枝詞則如吹來一股清新的風，可近可感，仿佛讓人穿越歷史，到了明朝時的李東陽老家，感受那里的煙火人氣。如“夜深兩腳何曾睡，春水平于養(yǎng)鴨欄”，外面下著大雨，河水猛漲，養(yǎng)鴨人哪里睡得著，他跑來跑去，忙前忙后，生怕春水會漲上來，淹沒了自家的養(yǎng)鴨欄。在茶陵的十多天，李東陽描繪當?shù)厝私Y(jié)婚的場景：“銀燭金杯映綺堂，呼兒擊鼓膾肥羊。青衫黃帽插花去，知是東家新婦郎?！苯鹕谋?、銀色的蠟燭輝映著布置一新的堂屋，新郎官穿著嶄新的青衫，戴著插了花的黃色帽子，喜氣洋洋，親朋戚友來來往往，有人喊快來敲鼓，有人說趕快烹羊，屋里屋外，歡天喜地，熱鬧非凡。這些生動的畫面，沒有親身經(jīng)歷，是寫不出來的。

　　農(nóng)家事一樁樁一件件，似乎說不盡道不完：“儂餉蒸藜郎插田，勸郎休上販茶船。郎在田中暮相見，郎乘船去是何年？”婦人在家做飯，丈夫在田里插田，丈夫想去販茶，婦人規(guī)勸著丈夫，千萬不要去販茶，上了販茶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婦女的心思豈不明白，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長久別離！有的日日遙盼，眉鎖成顰也盼不回心上人，怎不讓人擔心又胡亂猜測：“渚蘭汀芷不勝春，極浦遙山豈解顰。誰在長安殢花柳，山中閑殺采芳人?！比绻嬉?，非得要去，那也得時刻注意安全，須知“溪上春流亂石多，勸郎慎勿浪經(jīng)過。莫道茶陵水清淺，年來平地亦風波?！毕嗍亍e離、歡喜、憂愁，都是那么打動人心。

　　李東陽在鄉(xiāng)間流連忘返，不知不覺便已半個多月。一日，他收到了京城寄來的一封家書，告知大弟東山病重，這消息讓李東陽很是抓狂。大弟從小體弱，瘦骨嶙峋，李東陽對他最為看重，千里之外，不能親自看撫，唯有將一顆心融在疏燈細字里，轉(zhuǎn)作書信飛向京城。

　　南行已四月有余，是時候回返了。“巢枝羈鳥性，宦海流萍跡”，明發(fā)登長途，天遙地遠，李東陽沒想到，與故鄉(xiāng)這一別，便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