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壹

　　世人所標(biāo)舉的晚清“中興名臣”，榜上有“曾左彭胡”之目：“曾”是曾國藩，“左”是左宗棠，“彭”是彭玉麟，“胡”是胡林翼。四人之中，曾國藩與左宗棠功高名重，可謂婦孺皆知；彭玉麟早年任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屢建奇勛，暮年他出任欽差大臣，赴粵督戰(zhàn)，坐鎮(zhèn)帷幄，決勝安南，中國近代史很難漠視這位老英雄；唯有胡林翼，當(dāng)時為天下所推重，名望之隆，并世無幾，只因盡瘁于國事，年方知命，功業(yè)垂成，竟?fàn)柸鍪?，于是也不免給后人留下了些許的陌生感和神秘感。

　　《清史稿·胡林翼傳》概述道：“林翼貌英偉，目巖巖，威棱懾人。事至立斷，無留難?！眰髦骺胺Q猛人和能人，就連曾國藩都向進士同年毛鴻賓坦承：“弟治劇之才不逮胡宮保（胡林翼字）十倍?！彼^“治劇”，即治理龐雜的政務(wù)，“治劇之才”可視之為化繁為簡的才能，曾國藩果真是過度自謙嗎？

　　徐宗亮撰《歸廬譚往錄》，記載了好幾樁胡林翼的軼事。年輕時，胡林翼既是長沙府名公子，又是大才子，為人豪宕不羈，后來致力于政事，“口體之奉，未能如曾、左諸公嗇苦也”，平日“饜飫極精”。這說明一件事，胡林翼是位美食家。他不像曾國藩，吃到肉湯燉大白菜就在書信、日記中津津樂道；他也不像左宗棠，隨遇而安，碰上軍營里開飯，就跟士卒搭伙就餐，不管菜品是葷是素，填飽肚子就算數(shù)。徐宗亮還說，胡林翼“游戲筆墨，無關(guān)輕重，然亦可仿佛其英姿磊落”。胡林翼駐軍湖北黃州，有一天，他憂及軍餉不濟，士氣低迷，就在公文紙上賦打油詩一首，鈐上朱紅大印，馳遞各州縣。詩為：“開口便要錢，未免討人厭。官軍急收城，處處只說戰(zhàn)。性命換口糧，豈能一日騙？眼前又中秋，給賞更難欠?！┢砀髀防寰执筘斏?，各辦厘金三萬串。”

　　中秋節(jié)快到了，給士兵發(fā)放欠餉，確屬當(dāng)務(wù)之急。這一紙“詩令”傳遞下去，不到半個月，送餉的船只絡(luò)繹而至，有了錢，有了糧，軍中士氣大振。

　　賢人和常人有何差別？前者每每化難為易，后者往往化簡為繁。胡林翼謔稱厘金局委員是“財神”，后來，曾國藩也謔稱為湘軍主力供應(yīng)錢糧的胡林翼是“老板”，倘若短缺了這位胡老板的接濟，原本就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湘軍，恐難撐過最初的幾道難關(guān)。

　　咸豐三年（1853年）十月，曾國藩迫不得已截留了江南大營的餉銀，為此致書湖南巡撫駱秉章，信中有這樣一段話：“論天下之大局，可以通南北之咽喉者惟楚，可以制金陵之死命者惟楚，可以轉(zhuǎn)粵東之餉道者惟楚。”楚地以鄂省為重心，湖北巡撫胡林翼的表現(xiàn)便極為關(guān)鍵。他的才智顯然并不局限于后勤，他對軍事的講求亦深得要領(lǐng)，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地理、地形的了如指掌。胡林翼吩咐屬官嚴澍森專治湖北、江西、安徽三省輿圖，“凡溪港山阜，小路捷徑，詳細著明，某地至某地若干里，某村至某村繞出快若干里，用以行軍。每乘太平軍之虛，先據(jù)要地，而太平軍用兵上游，不得逞”。他將這個經(jīng)驗推廣到全國其他各省份，遠及朝鮮、安南等藩屬，這些地圖統(tǒng)稱為“胡文忠（胡林翼謚號）地圖”。胡林翼還讓嚴澍森搜集史籍中有關(guān)長江流域各省用兵的成敗方略，分門別類，條分縷析，以證明地圖之合理運用可奏大功?！耙缘貓D為棋盤，以兵略為棋子，浸久成書，遍及全史，此讀史兵略所由濫觴。”胡林翼明悉大勢，制定相應(yīng)的策略：湖南乃湘軍的糧庫兵源，至關(guān)重要，為此必須以湖北為屏障，以江西為右臂，以安徽為左臂，實行扇形拱衛(wèi)。這個策略使曾國藩有了較為穩(wěn)固的后方和可靠的糧餉供應(yīng)基地。打仗即打錢，曾國藩能夠大有作為，多獲展布，胡林翼于咸豐六年（1856年）出任湖北巡撫，乃是關(guān)鍵的節(jié)點。

　　在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中，曾國藩每回談到胡林翼，都充滿敬佩和懷念之情。同治六年（1867年）七月十九日，曾國藩對趙烈文說：“到（咸豐）九年與鄂合軍，胡詠芝事事相顧，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誠令人念之不忘?！焙忠韺υ鴩y(tǒng)領(lǐng)的湘軍照應(yīng)周全，經(jīng)常雪中送炭，“以好兵好將惠人，而猶以‘皮匠’自謙”，曾國藩對他的感念絕對是由衷的。

　　同治六年九月初三日下午，曾國藩與趙烈文暢聊，起先是閑論三國事，話題為“孫權(quán)氣象究好于曹操”之類，爾后趙烈文話鋒一轉(zhuǎn)，極口夸贊胡林翼，大意是：胡林翼頗得古人要領(lǐng)，金國琛因貧窮請求返鄉(xiāng)，他當(dāng)即饋贈千金；鮑超的母親生病，他及時送去人參；為嗣子納娶羅澤南的孫女，堂堂的封疆大臣甘做統(tǒng)將的晚輩；先前他曾討厭劉蓉，繼而折節(jié)改容相待。這些全都是英雄舉動。假使他能夠生在開國龍興之際，一定堪比唐初大將李靖、徐勣和明初大將徐達、常遇春，可惜他沒有遇到那樣的時會！

　　一位英雄生不逢時，再加上只得中人之壽，這運氣真是夠嗆。

　　貳

　　胡林翼自書楹聯(lián)：“無欲則剛，有容乃大；慮善以動，強恕而行?！闭f來容易做來難啊！

　　當(dāng)年，官文任湖廣總督，既無文韜，又無武略，平生唯一的“長處”是做官，慈禧太后對其忠順印象深刻，恭親王也對其乖巧青眼相加。此公貪婪，留下鐵證，同治六年，他從湖廣總督調(diào)任直隸總督，家里的銀子堆積如山，悉數(shù)搬運引人注目，就索性由親人出名，在武漢三鎮(zhèn)開辦了九家當(dāng)鋪。要與這樣的人合作無間，利國利軍利民，胡林翼得有高超的心法和手法才行。

　　從咸豐六年到咸豐十一年（1861年），湖北巡撫胡林翼與湖廣總督官文共合作了五年。督撫同城，最難的事情是彼此協(xié)調(diào)。起初，胡林翼與官文多有抵牾，后者沒少給前者小鞋穿。換了別人，多半會結(jié)怨生隙，內(nèi)耗，硬頂，窩里斗，胡林翼顧全大局，其回應(yīng)頗具示范價值。

　　胡林翼深知，他肯分利給官文，官文才肯分權(quán)給他，各取所需，督撫和諧，湖北的政務(wù)、軍事便能在正軌上運轉(zhuǎn)順暢。

　　《湘軍志》寫到胡林翼主動與官文修和，可謂要言不煩：“方南北岸之分軍也，督、撫未相見，將吏各有所統(tǒng)，頗構(gòu)同異……林翼嘆曰：‘師克在和。此何時哉！’既渡江，見總督，下令僚屬曰：‘督撫相見，前事冰釋，敢再言北岸將吏長短者，以造言論罪！’官文聞之，大歡。林翼又以鹽厘月三千金充督府公費，兩人約為兄弟，故軍政吏治皆林翼主稿，官文畫行。有言巡撫權(quán)重者，一無所聽，而巡撫亦謹事總督，推美受過。湖北富強基于此。”

　　咸豐九年（1859年）十月，曾國藩回復(fù)老友馮卓懷：“鄂中自瞻不暇，敝軍仍有窮乏之虞。所幸官、胡兩帥傾誠相與，饑飽與共，無復(fù)昔年齟齬情態(tài)耳。”督撫能化敵為友，和衷共濟，受益的是兩湖地區(qū)的廣大軍民。

　　相比而言，野史的補述顯然更有趣。官文的妻子早死，有位如夫人專寵于閨閫，積年而成河?xùn)|獅吼之勢。官文為了討好她，特意張燈結(jié)彩辦生日宴，僚屬均前往賀壽。有位新到任的按察使也去了，見官文是給小老婆做壽，便本能地繃緊了政治神經(jīng)，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朝廷命官哪能如此降格？這人性格耿直，大呼上當(dāng)后，立刻索回手本，憤然撤退。那位如夫人當(dāng)眾折了面子，又羞又怒，哭鬧著怪怨官文，沒及早將她扶正，以致今日落得個丟人現(xiàn)眼。

　　在赴宴途中，胡林翼恰巧遇見那位退席的按察使，聽他一五一十講明原委，胡林翼微笑著豎起大拇指，夸贊他講原則，有正氣，了不起！可他的轎子并沒有掉頭，仍然徑直前往官文邸宅，把祝壽活動進行到底。走了按察使，卻來了巡撫，那位如夫人不僅將折掉的顏面悉數(shù)掙回，還賺得不少盈余，心下自然感激胡林翼俠義救場。沒過多久，官文的如夫人正式上位，做了繼室，并且主動拜胡林翼的母親為義母。

　　此后，胡林翼在軍政方面想要有所興革，估計官文會掣肘，就先跟那位義妹打聲招呼，讓她大扇枕邊風(fēng)。她也樂得胳膊肘外拐，經(jīng)常在官文的耳畔聒噪道：“你懂得什么打仗行文！你的才具識見哪一點比得上胡大哥，倒不如依著胡大哥怎么辦便怎么辦罷！”她竟成了胡林翼安插在官文身邊的“特工人員”，這真有意思。一來二去，官文也樂得做個甩手掌柜，“引羊脂玉巨碗斟酒，偎紅倚翠，借以消遣。軍報迭至，公輒麾之曰：‘告胡撫臺可也！’”……

　　胡林翼能夠在湖北巡撫任上大有作為，多少走了“裙帶路線”。這也是被逼無奈，清朝的國情和政情如此，大丈夫要建功立業(yè)，枉尺直尋，宜有所為。倘若志在兼濟天下，而非獨善其身，那么拘泥于細行瑣德，就必然寸步難行。

　　胡林翼有忍耐性，有大局觀。估計若是將他放在秦末的淮陰街頭，他也能像韓信那樣甘受胯下之辱。中國正派的智者主要分兩撥兒：一撥兒只愿自潔，口口聲聲宣稱“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存的是避世之意；另一撥兒則勇于自污，直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存的是救世之心。很難簡單地評定誰高明誰不高明，誰高尚誰不高尚，這要視各人的初衷和目的而定。純粹從操作方面的難度來講，后者顯然更難把準(zhǔn)分寸。

　　叁

　　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文網(wǎng)嚴密，文字獄的打擊面極寬，殺傷力極大，致使頭腦清醒的讀書人自求多福，紛紛鉆進故紙堆，以考據(jù)、訓(xùn)詁為能事，經(jīng)世之才消磨殆盡。道光年間，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大聲疾呼：“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以民不聊生的程度而言，晚清略勝于東漢末期，但以人才的數(shù)量多寡、質(zhì)量高低而論，則二者相差懸遠。胡林翼勉力所為即“引用一班正人，培養(yǎng)幾個好官以為種子”，尺度放得較寬。其愛才之心溢于言表：“國之需才，猶魚之需水，鳥之需林，人之需氣，草木之需土。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才者無求于天下，天下當(dāng)自求之?！焙忠硗砟暝诩亦l(xiāng)益陽創(chuàng)辦箴言書院，便志在培養(yǎng)人才。

　　太平時期，“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為害不顯，滄海遺珠，并無大礙。然而多事之秋救死不暇，“得一人則重于山岳，少一人則弱于嬰兒”，優(yōu)秀人才是命根子，居上位者若無發(fā)現(xiàn)人才的慧眼，無選拔人才的良能，無重用人才的魄力，就簡直與犯罪無異。

　　曾國藩奏薦沈葆楨，后者遲遲不行，久無動靜，曾國藩忿忿之意形諸辭色，胡林翼致書調(diào)解道：“天下糜爛，恃吾輩二三人撐持，吾輩不低首求人才以自助，可乎？”他苦心維持大局，不惜放低身架，以誠意和耐心汲引人才。

　　說到識才愛才和善用人才，胡林翼的故事很多，有的非常有趣。當(dāng)年，湖北保甲總局會辦是候補知府續(xù)立人，此公為政以嚴厲著稱，地方縉紳和老百姓對他頗有微詞。某日，續(xù)立人出門辦事，發(fā)現(xiàn)肩輿中放著一副對聯(lián)，內(nèi)容竟是罵他的：上聯(lián)是“尊姓原來貂不足”，下聯(lián)是“大名倒轉(zhuǎn)豕而啼”。此聯(lián)用典，上句隱去其姓，所謂“貂不足，狗尾續(xù)”，罵他是狗；下句隱去其名，所謂“人立而啼”，罵他是豬。身為堂堂湖北保甲總局會辦，姓名竟被人惡意開涮，續(xù)立人出離了憤怒。然而撰聯(lián)人匿名躲藏在暗處，這種挑釁令他很抓狂。續(xù)立人把這件糟心事告訴了胡林翼，請胡老板看著辦吧。大敵當(dāng)前，局勢險惡，胡林翼身為巡撫，深知后方不能出岔子，更不能出亂子，續(xù)立人辦事認真，竟有人發(fā)暗箭射他，此風(fēng)不可長。于是胡林翼飭令捕快偵緝撰聯(lián)者。過了兩天，案子告破。續(xù)立人來到撫署，胡林翼見到他，立即拱手道歉：“此聯(lián)乃某某所戲撰，彼有此美才，而令沉淪于下，是吾過也。已令其入幕為上賓矣。”劇情如此反轉(zhuǎn)，續(xù)立人啼笑皆非，他還能抱怨什么？顧全大局要緊。胡老板求才若渴，愛才如命，與某某交談后，確定對方為可用之才，就請他入撫署做幕僚，至于他的誹謗罪，當(dāng)然一筆勾銷了。

　　曾國藩稱贊胡林翼“能以善養(yǎng)人，不僅以善服人，故才氣之士易于服化”，他羨慕胡林翼幕府擁有眾多人才：“臺端如高山大澤，魚龍寶藏薈萃其中，不覺令人生妒也?！庇腥さ氖牵鴩c胡林翼都喜歡網(wǎng)羅人才，也都惦記著對方幕府中的人才。咸豐十年（1860年）六月底，曾國藩回復(fù)胡林翼：“作梅兄之正直，可以輔我之德性，其恬淡，可以廣我之胸懷，公幸無以大力奪去。公有星槎，德已不孤，何忍奪人所好耶？”陳鼐字作梅，邢高魁字星槎，均為雙方幕府人才之佼佼者，曾國藩怕胡林翼挖自己的墻腳，趕緊聲明在先。

　　曾國藩與胡林翼既是知心朋友，又是托命交情。咸豐十年十一月下旬，曾國藩寫信請胡林翼為他代籌一營親兵，配備幫帶官兩名。在信中，曾國藩開起了玩笑：“鄉(xiāng)間種瓜、種豆有不甚興發(fā)者，則向鄰家另乞瓜種、豆種之佳者而藝之。今國藩向尊處討幫帶官二人，哨官、哨長十人，是乞?qū)⒎N也?！币徊俊袄嫌延洝敝杏写酥C筆，令人絕倒。

　　清人唐文治對胡林翼有兩句恰如其分的贊語：“此其量，江海之量；此其心，江海之心也?！蔽ㄓ薪Ｄ芪{百川，包容萬有，這話是不錯的?！肚迨犯濉芬矊忠碜R才、愛才和用才三方面的過人之處不吝筆墨，評價甚高：“馭將以誠，因材而造就之，多以功名顯，察吏嚴而不沒一善，手書褒美，受者榮于薦剡，故文武皆樂為之用。士有志節(jié)才名不樂仕進者，千里招致，于武昌立寶善堂居之，以示坊表……舉薦不盡相識，無一失人。曾國藩稱其薦賢滿天下，非虛語。”

　　胡林翼舉薦人才，竟能做到“不失一人”，難度之高，可想而知。

　　肆

　　當(dāng)年，湘軍水師擁有楊岳斌和彭玉麟兩位統(tǒng)領(lǐng)，他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虎將，分掌外江水師和內(nèi)湖水師，因故失和，一度鬧到彼此反目的地步。胡林翼發(fā)現(xiàn)兩位并世齊名的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彼此不服氣，并且矛盾有公開化和尖銳化的趨勢，同袍內(nèi)訌，乃是兵家大忌，此結(jié)不開，則禍患莫測，于是他趕緊出面，設(shè)宴調(diào)解。

　　胡林翼分別寫信給楊岳斌和彭玉麟，邀請他們到湖北撫署商量軍情。楊岳斌捷足先至，賓主握手言歡，彭玉麟后到，楊岳斌起身要走，胡林翼強行將楊摁在座位上，彭玉麟見此情形，也打算掉臂而去，胡林翼又強行將彭摁在座位上，只差沒用兩口大鐵釘將他們釘牢在原處了。彭、楊二人相對無語，面露尷尬。胡林翼于是令手下設(shè)席開宴。方宗誠著《柏堂師友言行記》，對宴會的高潮部分有較為細致的描寫：（胡林翼）酌酒三斗，自捧一斗，跪而進曰：“現(xiàn)在天下糜爛到如此地步了，國家仰賴二位大將和衷共濟，支撐危局；如今你們勢同水火，離心離德，又如何佐助中興大業(yè)？”胡林翼說完，泣下沾襟。吳光耀撰《慈禧三大功德記》，亦述及胡林翼設(shè)宴于太湖軍中，對彭、楊二公說：“平寇賴湘軍，湘軍賴水師，水師賴公兩人，兩人不協(xié)，奈大局何！”彭玉麟和楊岳斌都是性情中人，受胡林翼的至誠所感，當(dāng)即心生愧疚，趕緊扶起胡老板，謝罪道歉，彭、楊二將畢竟不同于雞腸鴨肚之徒，從此捐棄前嫌，和好如初。

　　在亂世，胡林翼格外留意將才。他治軍武昌，所部以猛將鮑超一軍為最強。鮑超這人，赳赳武夫，平日最愛面子。那時有一位姓俞的學(xué)政，任期屆滿，升為京官，胡林翼設(shè)宴為他餞行，因為鮑超功高望重，又是婦孺皆知的名將，就發(fā)帖請他作陪。沒料到，俞某看不起武夫，席間竟然連頭也不偏一下，故意不與鮑超搭腔，更別說敬酒。散了席，鮑超怒火中燒，跨馬直奔軍營，對左右嚷嚷道：“大家散伙算了。武官真他娘的不值錢，俞學(xué)使不過是拈酸之輩，竟然瞧不起我，這班家伙在朝中作威作福，我們干嗎替他們賣命！”鮑超正狂呼亂喊之際，胡林翼已拍馬趕來，不待喘息平勻，立刻安慰鮑超：“俞某少不更事，我要當(dāng)面教訓(xùn)他，明天中午特設(shè)‘負荊宴’，請春亭（鮑超字）一定到場，我讓俞某向你賠個不是！”鮑超心里再怎么窩火，也不好駁胡老板的面子，他應(yīng)承下來。翌日，三人再聚，胡林翼使用翰林大前輩面目，直言責(zé)備俞某待鮑軍門無禮，俞某只好勾著頭頸，老實受訓(xùn)，誠懇認錯。吃完飯，胡林翼提議三人換帖，拜為兄弟。俞某又躊躇，胡林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人便互換了金蘭之契。于是胡林翼對鮑超說：“如今，俞學(xué)使已是你我的小弟，就算有什么過錯，不妨當(dāng)面責(zé)備他，昨天的事，春亭千萬別再芥蒂于心?！滨U超是個爽快人，酒入豪腸，心情大暢，把滿腔的委屈和憤怒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胡林翼講信修睦，待人出于至誠。咸豐八年（1858年），胡林翼推舉大將多隆阿轄制江北諸軍。多隆阿智勇雙全，尤其擅長指揮馬隊，與湘軍名將鮑超齊名，有“多龍鮑虎”之譽。讓多隆阿節(jié)制鮑超，讓鮑超聽命于多隆阿，這件事?lián)Q了別人做主難成，曾國藩也不例外，由胡林翼做主，就成了，還讓他們合作，打了不少漂亮的翻身仗。即使中途也有些不愉快，鮑超難免“雄心郁郁”，胡林翼仍然力主事權(quán)歸一，由多隆阿負責(zé)調(diào)度各軍。從大局而言，這才是正確的決定，多隆阿既有將才，又有帥才，鮑超只具將才，盡管胡林翼非常欣賞鮑超，咸豐五年（1855年），鮑超還在長江邊救過他的命，他用人還是憑公心而非私誼，這一點令人相當(dāng)服氣。曾國藩回復(fù)胡林翼：“不忌不足以為驍將，不妒不足以為美人，無足怪也。在下則護翼之，等夷則排擠之，為將常態(tài)，亦無足怪也。止難為閣下調(diào)撥耳。”多隆阿與鮑超互不服氣并無大礙，只要他們都肯對胡林翼服氣就行。

　　伍

　　咸豐十一年，胡林翼的病情疾速惡化，曾國藩憂心忡忡。及至初秋，胡林翼吐血增至二三百口，他寫信告訴曾國藩：“病勢已至八九分，深自懼也！”他寫信給左宗棠，介紹自己的病情尤其詳細：“賤病血稍止而咳有加，懨懨一榻，偶閱文書一二行，氣即上沖，咳即大作。夜間稍合眼輒咳，欲耽半夜之美睡亦不可得，而百年之美睡又不即至，吾命窮矣?！?/p>

　　由于積勞成疾，再加上咸豐皇帝在熱河駕崩，一番強刺激，胡林翼大慟嘔血，他自知來日無多。八月二十四日，曾國藩決定派幕友歐陽兆熊和趙烈文二人于九月初一日“赴鄂診視公病”。這兩人都對中醫(yī)頗有研究，但他們經(jīng)驗較少，擔(dān)心難孚厚望，曾國藩為了打消他們的疑慮，“告以效則功在天下，不效決不歸咎”。可惜的是，他們尚未啟程，胡林翼已于八月二十六日深夜溘然病逝。九月十二日，左宗棠致書曾國藩：“詠公……頻年勞心時局，抗志希古，惟日不足，晚更自晦其勞烈，以求有濟，其心可敬，其遇可傷。事業(yè)未央，遽令殞折，未知彼蒼何意也？回思平生辯駁之談，深自悔恨。來示‘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護諸將’，可謂深知詠公者，盍即以此挽之？”

　　胡林翼猝然病逝，曾國藩感慨系之：“自（胡）文忠與江忠烈歿，而同事者鮮能一心。袞袞諸公，其所設(shè)施，僅見目睫，為之喟嘆。”

　　同治六年七月十九日下午，曾國藩與幕僚趙烈文談?wù)撓特S以來軍事，趙烈文對江忠源和胡林翼推崇備至，兩人之中又以胡公為首：“江燭照機先，其敏快似較勝胡，而晚年名望益高，不免矜持，轉(zhuǎn)有沾皮帶骨之處。胡則恢廓無外，日進其德，始猶英雄舉動，繼遂漸入道域，幾幾不可限量。視國家事為身事，視天下為一家，公而忘私，一人而已?！壁w烈文還將胡林翼和曾國藩作了一番比較，他認為胡林翼“做事動蕩有生氣，自是英雄面目”，曾國藩則評價其“規(guī)矩準(zhǔn)繩不差毫末，儼然古之大儒氣象”，應(yīng)該說，這個判斷是令人信服的。

　　胡林翼猶如東晉時期的衛(wèi)玠，高才弱體，積勞成疾。曾國藩勸他以“三寡”（寡言養(yǎng)氣，寡視養(yǎng)神，寡思養(yǎng)精）調(diào)護身心，但他肩負重任，每日簿書如麻，軍務(wù)倥傯，除了睡覺的時辰，“三寡”的功課根本無從做起。胡林翼只活了50歲，便施展出卓越的才能，“將天下第一破爛之鄂，變成天下第一富強之省”，倘若他能夠活到60歲，甚至70歲，必定建成奇功偉業(yè)，與曾國藩、左宗棠形成“三星輝耀”的格局，放射出更加奪目的光芒。在此“三星”之中，胡林翼“不特為南數(shù)省所倚賴”，他最善于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有他在，曾、左二公又何至于中途反目？

　　曾國藩一生贊譽最多、欽佩至深的時人是胡林翼，他說：“潤公聰明，本可移入霸術(shù)一路。近來一味講求平實樸質(zhì)，從日行俗事中看出至理來。開口便是正大的話，舉筆便是正大之文，不意朋輩中進德之猛有如此者。”他還說：“……潤帥近日扶持善類，力挽頹風(fēng)，于人之邪正、事之是非剖判入微，不少假借；有權(quán)術(shù)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皆大過人之處?！薄皩m保胡公豪俠之性，少壯已然。其好善若命，恥言權(quán)數(shù)，則近日尤篤。”同時代的高官形形色色，能夠折服曾國藩、令他贊不絕口而從無微詞的俊杰，除了胡林翼，恐無第二人。

　　胡林翼去世后，曾國藩回復(fù)李鴻章，把話講得極透：“胡宮保……憂國之誠，進德之猛，好賢之篤，馭將之厚，吏治之精，無美不備，無日不新。同時輩流固無其匹，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多得。人琴并亡，可勝悼嘆！”

　　清末文學(xué)家李慈銘讀過胡林翼的奏議之后，在《越縵堂日記》中贊嘆不絕：“文忠老謀深識，燭照不遺，固中興第一流人。其行文辭意嚴正，絕無枝葉。往往援證古事，深摯剴切。國朝言經(jīng)濟者，莫之或先。其集在天壤間，自不可磨滅?！蓖蹶]運也在日記中寫道：“作《胡軍篇》，看詠芝奏牘，精神殊勝滌公（曾國藩字滌生）。有才如此，未竟其用，可嘆也！”嗣后，他還在日記中懺悔自己當(dāng)年捧曾抑胡，“惜交臂失此人也”。

　　同時代人和后人發(fā)自真心的贊譽，對九泉下的胡林翼究竟有多大意義和價值？不得而知。只是，他有江海之心和江海之量，人們的贊美只不過是其中的粼粼波光而已，歷史自然不會忘記像胡林翼這樣重量級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