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自冰霜真態(tài)度|文脈長沙
關暉
壹
“閑中意趣定何如,靜把陳編自卷舒。希圣希賢真事業(yè),潛天潛地細工夫?!睙o邊的梅雨,打濕了紹定元年(1228年)的東南蒲城,也打濕了南宋半壁江山。年過半百的真德秀手中的毛筆一寸寸地滑過案上鋪著的宣紙,一首散發(fā)著墨香的《閑吟》也開始慢慢在紙上氤氳開來,像此時的天氣,像南宋波詭云翳的政局,更像真德秀此時的心情。因專權的史彌遠構陷而被革除所有官職,回到浦城老家賦閑的真德秀,除了開設書院講授程朱理學,便是在西山精舍里專心修撰被譽為“格物致知之譜”的《讀書記》《大學衍義》《文章正宗》《心經》等理學和文學專著,也偶爾隨感而作幾首詩詞以遣懷。
“西山先生在否?”郵差的一聲問詢和著清脆的驛鈴穿透雨幕,驚醒了沉沒在無邊思緒中的真德秀。
“在!”只見真德秀三步并作兩步迎至門前拱手一揖,唱了個喏,雙手接過郵差遞來的兩個信封。小心拆開一個,是現(xiàn)任潭州(長沙)知州曾孝序的書信,告訴他長沙府學宮的翻修概況,以及邀請他回長沙為剛剛完工的長沙府學宮寫一篇記文;再拆開另外一封,老朋友潭州學正鐘景仁熟悉的字跡跳入眼底:“自侯之蒞吾土也,嘗一新其學矣,而斯獨未之及意者,其有待乎?愿有以識之。”
還是老朋友懂我啊,當年自己在長沙勸導百姓勤于農耕,興辦教育推行經世理學,可惜還來不及對學宮進行修繕就離任了。這次學宮能在曾公的主持下得以修葺,也算是彌補我在長沙留下的遺憾了。看完信的真德秀一邊在心中暗暗感慨,一邊興沖沖地收拾簡單的行囊。
時隔四年,再回潭州,看著蟬鳴深樹,修竹婆娑;看著和暖的南風拂過眼前修葺一新,不復往日暗郁的學宮,聽著莘莘學子的瑯瑯讀書聲,這正是自己當年想做卻沒有來得及做的事?。∶鎸Υ饲榇司?,真德秀不由得輕輕吟哦起先師朱熹《四時讀書樂·夏》云:“修竹壓檐桑四圍,小齋幽敞明朱暉。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北窗高臥羲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熏風。”
故地重游,湘江水依舊清澈,岳麓山依然俊秀,湖湘學風更加郁濃。在整修一新的學宮,真德秀欣然揮筆寫下了《潭州大成殿記》:“資政殿學士清源曾公,以廟廊之舊作牧于星沙。厚重鎮(zhèn)俗如岳之弗搖,清明鑒物如湘之不波。歲及期而百度修,眾志服環(huán),九郡五十城帖然無事,思所以驅其人于禮義之域。顧黌宮先師之位在焉,而廟殿規(guī)模殆類浮屠氏,公為蹙然弗寧。徹其陪廈,敞為新宮,凡二十有六楹。昔之暗郁,倏焉亢爽;列戟之門,學扁揭焉。胝禮弗協(xié),別為大門,扁其上。于是宮墻外內巍然煥然,應圖合法。既又斥其贏財,甓舊路,復射圃。起寶慶三年冬,明年夏月告成……”
真德秀想起7年前就任潭州知州時的樁樁往事,想起自己4年前離開潭州時的不舍與無奈,歸去來兮之間,有多少宦海浮沉?有多少身不由己?他已無法細數(shù)了。
還記得慶元五年(1199年),年方弱冠,“長身廣額,容貌如玉”,胸懷程朱理學的自己進士及第,授南劍州判官,開始經世夢想;還記得嘉定九年(1216年),38歲的自己通過開倉放糧、補種自救、彈劾貪官等一系列措施,江東旱蝗災害終于穩(wěn)定下來。這一天,是真德秀結束江東賑災回京復命的日子,聽說他要走,無數(shù)老百姓很早就扶老攜幼守候在廣德(宣城)郊外通往臨安(杭州)的官道兩旁。
“要不是大人您,我輩這些人也早就和墳墓里的人一樣了呀!”指著路邊的一座座新墳,一位衣衫破舊卻不失整潔的鄉(xiāng)儒緊緊拉住真德秀的手??粗先祟a上深刻的溝壑和劫后余生的淚水,真德秀淚濕衣襟?!柏M有脂膏供爾祿,不思痛癢切吾身?!笔前?,出身貧寒之家的真德秀又怎么能不知道百姓疾苦呢!回到臨安,他上書宋寧宗,歷數(shù)了朝政的失誤,并建議寧宗“廣謀兼聽,曲盡下情,收天下之心,以合中外之助”。
還記得嘉定十四年(1221年),雖然北方對峙近百年的金朝逐漸衰落,已經無力對南宋產生太大威脅,而這一年,廟堂上那涌動的暗流卻讓真德秀感到了徹骨之寒。
為母親守孝期滿,回朝時任起居舍人兼王府教授的真德秀負責輔翼太子趙竑。每日除了給太子講讀儒家經書要義,就是和太子討論當下的朝政得失。當談到權相史彌遠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獨斷專行的種種劣跡時,年輕氣盛的太子趙竑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憤怒地說:“這個史彌遠啊,就應該發(fā)配到八千里之外的儋州去!”唉!太子還是太年輕了,雖然真德秀多次勸諭,但還是不懂得隱忍,不懂得宮闈之中斗爭的激烈。果然,耳目遍布的史彌遠不久便知道了儲君對自己的不滿,開始聯(lián)絡黨羽,謀劃廢黜太子,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
眼看時事將變,無力左右政局,也不甘與史彌遠之流為伍的真德秀唯有不停地上書請求離開臨安,調任地方?!拔嵬巾毤币?,使廟堂知世亦有不肯為從官之人?!奔味ㄊ迥辏?222年),45歲的真德秀終于得以從京城臨安外放地方,以寶謨閣待制荊湖南路安撫使兼知潭州。
貳
“長沙一別兩悠悠,夢想清湘帶橘洲。欲寄行人數(shù)行字,行人不作置書郵。”“三湘七澤云連水,短棹意行無遠邇?!薄皳]毫當?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闭娴滦阒溃麑⑷サ奶吨菔侵祆淠钅畈煌牡胤?,是前左丞相周必大精研學術、印刷各類典籍的地方,亦是陸游向往的人文薈萃之所,更是湖湘經世文化的源頭。
長沙,長沙,你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深秋的長江水瘦天長,一葉行舟,載著真德秀修長身軀和滿懷思索,從臨安出發(fā),溯江而上,緩緩駛入壯美的湖湘文化的歷史長卷湘江之中。
“濯足夜灘急,晞發(fā)北風涼。吳山楚澤行遍,只欠到瀟湘?!弊蚤L江入浩渺洞庭,過洞庭沿湘江直抵長沙,橘子洲秋色正濃。一路飽覽瀟湘的湖光山色,一路遙想當年張孝祥在泛舟湘江時,是否也有相似的惆悵?“偶泛長沙者,振衣湘山岑。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遙想那年朱熹停舟江邊時,是否也有初識瀟湘的欣喜?從朱張渡口登岸,回看一江之隔的岳麓書院,真德秀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朱張會講”時數(shù)千學子同渡的盛況,還能看見朱熹和張栻兩位大儒并肩而行,相互探討、唱和的背影。
在朱張渡口佇立良久的真德秀清楚地知道,這終究只是歷史留給潭州的一抹剪影?!爸鞆垥v”已經過去55年,朱熹主政潭州也是28年前的事了,尤其經過史彌遠推波助瀾下的“慶元黨禁”對程朱理學的長期殘酷打壓,以經世致用的程朱理學思想為內核的湖湘學派,如今學術氛圍雖依然濃厚,但秋日湘江之水,已不復夏日之盛。作為南宋時期繼朱熹之后與魏了翁并稱的理學正宗傳人,真德秀深知,沒有胸懷經世思想的人才,又何談治國平天下?一念及此,初到潭州的真德秀不由得心里陡然沉重起來。
在真德秀的理學思想里,他認為人與動物其形體和秉性都是天地之所賦,但人之所以為人,其與禽獸之根本區(qū)別,在于他們不但在形體上有別于禽獸,更具有仁、義、禮、智的特性。真德秀把這些哲思融進自己的理政之中。
轉眼就是除夕,這一年岳麓山的梅花開得格外素淡,真德秀登上橘子洲頭那座被劉長卿、元稹、孟賓于以及朱熹等歷代文人墨客吟詠過的湘江亭,憑欄而望,湘江如帶,岳麓如黛;江面舟子,江岸梅花。初到長沙的真德秀面對這瀟湘風物,想到自己這次外放潭州的前后曲折,想到被污為“偽道學”的程朱理學,百感交集:“先自冰霜真態(tài)度。何事枝頭,點點胭脂污。莫是東君嫌淡素。問花花又嬌無語?!笨粗@位名滿京華的新任上司填完這首《蝶戀花》詞,待在一旁的潭州12位縣令紛紛喝彩。而此時的他不僅僅是一個文人,還是潭州知州,他把與下屬們第一次集體見面的地方選在這湘江亭上當然自有深意。
“謬贊,謬贊,真某還有一首更好的詩送給各位大人呢!”環(huán)視一遍叫好的各位縣令,真德秀躬了躬修長的身軀,左手牽起寬大的袍袖,右手再次揮筆,在紙上行云流水般地寫將起來,湘江亭里只聽得見毛筆在紙上游走的沙沙聲。須臾,真德秀便放下筆,直起身來。見他寫罷,眾人一起擁擠到案前,其中一位縣令一邊看,一邊輕輕地吟著,漸漸地,人聲靜下來,只剩流淌的湘江水和著一句一句的誦詩聲:“從來守令與斯民,都是同胞一樣親。豈有脂膏供爾祿,不思痛癢切吾身。此邦祗似唐時古,我輩當如漢吏循。今夕湘亭一卮酒,直煩散作十分春?!?/p>
“看來,真公愛民如子的政聲誠不虛也!”讀完,眾人一邊向真德秀投出敬佩的目光,一邊在心中暗暗自語。
由于跟金國持續(xù)拉鋸式的戰(zhàn)與和,加上連年不斷的黨爭與自然災害,真德秀深知,此時的南宋早已不復“乾淳之治”時的政治清明和經濟繁榮,而田地荒蕪,百業(yè)蕭條也已成常態(tài)。
在潭州,除了給僚屬立下“律己以廉,撫民以仁,存心以公,蒞事以勤”的16字箴言之外,真德秀最關注的還是農事,甚至下到田間地頭了解民情。
“是州皆有勸農文,父老聽來似不聞。只為空言難感動,須將實意寫殷勤。”次年春天,盡管真德秀發(fā)布了一系列勸導和鼓勵農耕的政令,眼看著春耕季節(jié)越來越近,但不知道為什么,老百姓似乎仍有些無動于衷。真德秀想,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于是,他換上粗布衣裳來到一處田莊,看見偌大的一塊水田里只有一人一牛在勞作。他挽起褲腿,安靜地坐在田埂上,等到田里的人累了回到田埂邊喝水小憩的時候,便與之交談起來。原來,因為糧食是制酒的主要原料,歷代的酒稅錢均攤到了田畝,按畝征收,俗稱“榷酤”;還有一種“和糴”,起初是朝廷為了儲備軍糧或賑災糧,從老百姓手中收購余糧,到后來就成了強制攤派,而且數(shù)目還大大增加了,所以,不少百姓寧愿去逃荒,也不想種田了。
了解了原因,真德秀立即著手對酒稅進行改革,把實行多年的酒類專營改為民間通商,自由買賣;并對不合理的“和糴”予以免除,潭州百姓舉手相慶。這就是有名的“罷榷酤,免和糴”。
“使君元起自鋤犁,田野辛勤事總知。要為爾民除十害,肯容苛政奪三時。”為了鼓勵農桑,看著廢除苛政后的潭州百姓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真德秀甚至自己也選了一塊官田親自耕種。
“田里功夫著得勤,翻鋤須熟糞須均。插秧更要當時節(jié),趁取陽和三月春?!薄奥務f陂塘處處多,并工修筑莫蹉跎。十分汲取盈堤水,六月驕陽奈汝何。”“千金難買是鄉(xiāng)鄰,恩意相歡即至親。年若少時易敬老,家財足后合憐貧?!笔┓?、插秧、修整水塘、灌溉抗旱、鄰里融洽……在真德秀這些平白如農諺的勸耕詩里,只有語重心長的老農,哪里有官威赫赫的知州?
隔著陳舊的歲月,在一首又一首《長沙勸耕》詩里,仍能看見真德秀一襲布衣,坐在潭州春種秋收的田埂上,擦一把汗水,喝一碗涼茶,與農人侃侃而談的樣子。
那時,湖湘之地水旱災害頻繁,百姓常常因此遭受饑荒之苦。嘉定十七年(1224年)夏天的長沙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即便民眾在真德秀的帶領下利用星羅于田間地頭的陂塘積極抗旱,但不過是杯水車薪。陂塘很快就見底了,正在灌漿期的稻穗在熾熱的陽光下虛弱得像沒精打采的孩童。站在湘江亭上,心急如焚的真德秀對著汩汩的湘江水不停自語:“洋洋湘流,神龍逌宅。盍哀斯人,亟沛之澤。膏我田疇,活我黍稷。廟于江神,維以報德?!闭f來也奇怪,就在當晚,整個潭州大雨傾盆,下了近一個時辰。旱情緩解后,真德秀效仿朱熹曾經設立社倉的做法,在潭州12個縣設倉,每倉都儲藏數(shù)萬石糧食,以預防水旱災害造成的饑荒。另外,還設贍給制和義阡,專門對潭州一部分無力承擔喪葬、婚嫁、生養(yǎng)子女的貧苦百姓給予救濟。真德秀任職潭州兩年后,長沙再一次呈現(xiàn)出“游女似京都”的繁華,給后人留下了無限念想,而真德秀則融入了長沙城的地名和掌故中,在坊間流傳。
叁
孟子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本烤故鞘朗略炀土擞⑿?,還是英雄造就了世事,歷史從來不會給出兩全的答案。就如同真德秀,他終究做不成力挽南宋大廈于將傾的“治世能臣”,只能做一位豐潤了湖湘文化的“經世學者”,在歷史的光影里,在老龍?zhí)?,在湘水邊,在岳麓山下,在文廟坪,留給長沙宛若驚鴻一瞥的清影。
作為南宋后期“直繼如晦”的儒學宗師,整飭吏治,撫恤民生,安定社會還不是真德秀的所有,大力興辦府、州、縣三級官學,向學子們傳播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培育治國平天下的人才才是最重要的事。
以潭州州學、湘西書院和岳麓書院為主體的潭州三學,在宋朝歷代潭州知州和學者的主持下早已聞名遐邇,作為州學的長沙學宮更是人才輩出。但自從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調離潭州,理學被禁,學子在策論答題中甚至連儒家經典《論語》和《孟子》中的章句都不能引用,這讓無數(shù)湖湘學子深受影響,長沙學宮的學術氛圍也不復以往。十多年過去,在真德秀與好友魏了翁多次上書勸諫下,封禁程朱理學的堅冰終于開始漸次消融。
這日午后,處理完公務的真德秀漫步來到靜謐的長沙學宮,怕打擾到正在鉆研儒家經典的學子們,便躡手躡腳來到教授陳瑞甫的起居間。見知州來督學,陳教授趕緊招呼坐下,看茶。陳瑞甫一邊和真德秀閑談,一邊在心里暗忖:早就聽說真知州的學問是繼朱子之后第一人,我何不就此向他請教一些問題呢?于是,他向真德秀一揖,問曰:“您自從來到潭州,不僅親自審定新的教材,還四處籌措資金改善學宮的治學條件,讓學子們生活起居無憂。您的學問這么大,為什么不直接教學子們一些儒家典籍中的經義呢?”
看來這陳教授還是太急躁了,沒分清教育與教學的概念呀!端起茶碗,揭起碗蓋,拂了拂漂浮的茶葉,真德秀低頭輕輕啜了一口,放下茶碗,笑著說:“解析文章義理是你們當老師的事啊,陳教授何出此言?我對孔子的教育之道也有一些膚淺的領悟。就拿對‘古之學者為己’這句話來說,世人的理解就各有不同。漢朝時以經術取仕,學子們便為此而鉆研經學;隋唐以詩歌詞辭賦取仕,學子們便研習詩文,這其實遠遠偏離了圣人對教育的本意呀!現(xiàn)在的學子果真是為自己而學,還是像漢唐學子為利而學呢?為自身修養(yǎng)而學的,一定是窮盡透析文章義理,不達圣賢之境界決不休止;為達利益而學的,如果能通過文章謀個爵祿就會心滿意足。這也是治學者的正邪之分,何為大道,何為歧途,就請陳教授把我的見解告訴學宮的學子們,行嗎?”
真德秀的侃侃而談,陳教授時而閃過思索的眼神,時而擦拭額上的汗珠,聽他說完,陳瑞甫已是一臉敬肅地說:“敬聞命矣……公之淑君士者厚矣,請揭其言于學以為士則?!?/p>
“嘗聞之孔子矣,豈不曰‘古之學者為己’乎?自漢以經術求士,士為青紫而明經,唐以詞藝取士,士為科目而業(yè)文,其去圣人之意遠矣。今之學者其果為己而學歟?其亦猶夫漢唐之士,有所利而學也?如果為己而學,則理不可以不窮,性不可以不盡。不至乎圣賢之域弗止也。若有所利而學,則茍能操觚吮墨,謀爵祿而貿軒冕,斯足矣。放失其心弗顧也,異類其行弗恥也,此學者邪正之歧途也,請以淑吾士可乎?”真德秀這篇論述治學的《潭州示學者說》,更像一則警世恒言,拓展了湖湘文化的精神內核,涵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湖湘學人以“天下為公”為己任的博大胸襟,也令當時南宋的“四方文士誦其文,想見其豐采”。
游歷天下,終身不仕的南宋江湖派詩人戴復古讀完《潭州示學者說》,抑制不住內心的仰慕之情,專程到潭州拜見真德秀,并尊其為師。“致身雖自文章選,經世尤高政事科。以若所為即伊呂,使其不遇亦丘軻。長沙地窄儒衣闊,明月池干春水多。天以一賢私一路,其如四海九州何?!贝鲝凸胚@首《湖南見真師》雖有干謁之嫌,但也為長沙平添了一段傳世佳話。
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仲春,又是一年文廟春祭時。五更即起的真德秀沐浴更衣完畢,步出潭州府衙,向潭州文廟走去。長沙州府學宮就緊貼在文廟西側,任職潭州以來,他也不止一次地去學宮督學,與學正和學子們討論胡安國的《春秋傳》,胡宏的《知言》,二程、張栻與朱熹的心學,以及自己所理解的正人先正心,“人之一心,廣大如天地,清明如日月者,其本體也”。但今天,他不想討論深奧的哲學問題,而是要像勸耕一樣勸導潭州學宮的學子們勤讀書,而且要勤讀二程、胡安國胡宏、張栻、朱熹的書,從中真正明了儒家之道,而不是儒名墨習。
“自古楚有材,酃淥多美酒。不知樽前客,更得賈生否。”“古之讀書,凡以為己。躬行孝悌,由義而仕?!币簧砣迳赖恼娴滦阍趯W宮大成殿的廊檐下,細讀著王安石為這座治平元年(1064年)由廟學改建而成的學宮留下的詩文,一邊暗暗贊嘆,一邊環(huán)顧略顯陳舊的建筑,聽著學宮的木鐸聲摻雜著廟宇的鐘磬聲傳入耳際,隱隱感覺到一絲違和。是啊,天地、君臣、星辰、河岳、草木,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道,儒有儒道,佛有佛道……此刻,在真德秀心里萌生出改修學宮的想法,“徒以儒者之宮而雜浮屠之制,猶思正之”。
祭祀典禮上,面對朱洞、周式、劉珙等湖湘先賢的畫像,真德秀再次向學子們細數(shù)湘學的源遠流長,鼓勵學子們多讀朱熹、張栻的書以明經明道,期待學子們在下半年的秋試中應試及第,入世一展經世之才。
“竊惟方今學術源流之盛,未有出湖湘之右者。蓋前則濂溪先生周元公生于舂陵,以其心悟獨得之學,著為《通書》……中則有胡文定公以所聞于程氏者,設教衡岳之下,其所為《春秋傳》……其子致堂、五峰二先生又以所著《論語詳說》《讀史知言》等書,皆有益于后學。近則有南軒先生張宣公寓于茲,晦庵先生朱文公又嘗臨鎮(zhèn)焉。二先生之學,源流實出于一……今秋試之期尚遠,群居暇日,正當培養(yǎng)義理之源,務求有用之實?!?/p>
長沙的學子們果然不負真德秀所望,一篇洋洋灑灑,倡導學以經世,學以致用的《潭州勸學文》還在長沙學宮的梁檁間回蕩,秋試的捷報就傳到了潭州?!罢婀婀?,中了,中了!”正在田間躬身秋收的真德秀聽見叫喊聲,直起身軀,望著田埂上手舞足蹈的學正鐘景仁。聽聞喜報的真德秀和鐘景仁來到學宮,向學子們送上祝賀與期許,欣然寫下《長沙新第呈諸學士》:“莫清彼瀟江,莫峻彼衡岳。澄光挾秀氣,日夜相回薄。月吸珠含胎,虹貫玉生璞。子方有苗裔,溫然粹而愨。一童與三何,雙鳳兩鸑鷟……良才國之寶,一見我心樂?!?/p>
幾度“嗟余聽鼓應官去”,幾度“走馬蘭臺類轉蓬”,潭州,也許只是真德秀變幻起伏的宦海中的一個頓號。那一文一說一記,不過是眾多著述中的薄薄幾頁,但真德秀和他的詩文注定會刻在長沙的記憶里,成為打開湖湘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組密碼。
肆
“盡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煙霞本成癖,況復游名山。舉手招白云,欲納懷袖間。咄哉亦癡絕,有著即名貪。振衣遇長風,浩浩天地寬?!薄昂蔑L一夜掃陰霖,涌山群山紫翠深。眼界豁然因有覺,六塵空后見真心?!碧吨萁K不是臨安,湖湘也終不是曾德秀的世外桃源,無論是武陵溪上的幽徑,還是衡山頂上的白云,抑或上封寺的風,都不能避開南宋后期的風云變幻。
嘉定十七年九月,真德秀先是被任命為中書舍人兼侍讀,數(shù)日后改任禮部侍郎,兼直學士院、侍讀。在潭州的兩年多里,與僚屬商討政事,與老農共話桑麻,與士子談論經學義理,還有老學宮還沒有重新翻修呢,怎么舍得就離開?直到寒風陰雨的臘月,在朝廷的不斷催促下,屢次推辭不得的真德秀才攜家眷離開潭州任所。前來送行的學正鐘景仁握著真德秀的手,仿佛讀懂了他眼里的遺憾。
寶慶元年(1225年)六月,真德秀到達臨安,此時的趙竑已經在“湖州事變”中自盡身亡。作為趙竑曾經的老師,又怎么甘于與亂臣賊子同朝為官?于是,真德秀一到臨安就“湖州事變”為趙竑鳴冤,與魏了翁、張忠恕、胡夢昱、洪咨夔等大臣不畏權相史彌遠的倒行逆施,冒死直諫。最終,眾人紛紛被貶,這年十一月,真德秀以“奏札誣詆”之罪被落職罷祠。目睹此次事件的全過程,豪放派詩人劉克莊被真德秀等人深深感動,寫下了著名的《落梅》。當史彌遠等人讀到詩中“亂點莓苔多莫數(shù),偶粘衣袖久猶香。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時大為驚恐,旋即,《落梅》被禁,劉克莊也一同被罷官。
這一去,南宋的廟堂上少了一眾諍臣,理學界多了幾位大儒。
回到老家浦城后,真德秀“博覽精思”,和門人劉克莊、湯漢、徐華老等在西山精舍著書立說,先后完成了《大學衍義》43卷,《西山讀書記》61卷,《文章正宗》20卷,《心經》和《政經》各一卷等?!耙嗳缥魃劫x招鶴,無鶴可招也不惡?!遍e居西山的7年里,有書可閱,有鶴可招,當然還有紹定元年初夏的那一場梅雨,梅雨中郵差那一聲清脆的驛鈴,和那一篇橫亙在湖湘文化里的《潭州大成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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