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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檐花影落杯盤|文脈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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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亞湘

      

      “一逕抱幽山,居然城市間。”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盤在幽靜的山上,這幅如夢如幻的園林奇景在市井當中,見之,誰不動情?

      園林以順應(yīng)自然、模仿自然為基本特征,山水洲城的長沙,園林景觀不知凡幾,漫步其中,似是游走在曼妙婉約的人間仙境,嫵媚、撩人。

      當年,杜甫寄寓長沙,曾有詩云:“著處繁花務(wù)是日,長沙千人萬人出?!遍L沙人喜愛園林,自古暨今,莫不如是。不過,欲說古代長沙園林,首先還得講則故事,即便這則故事猶如賈誼故居那青磚墻上的斑駁疏影,迷離徜恍。

      賈誼做長沙王吳著太傅第三年,四月孟夏時節(jié),太陽西斜,突然,一只鵩鳥飛入房間,停在了賈誼的座位旁邊,“貌甚閑暇”。鵩鳥就是貓頭鷹,古人將其視為不祥之鳥。見此,賈誼嚇得不輕,傷感不已,“誼即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于是作《鵩鳥賦》,以抒發(fā)心中的憤懣不平。

      漢高祖五年(前202年),西漢開國功臣吳芮改封為長沙王?!端?jīng)注》記載,吳芮一到長沙,就開始興建藩王都府“臨湘故城”,高城深塹,宮室巍峨。考古發(fā)現(xiàn),臨湘故城即在今長沙市建湘路以西、五一大道以南、樊西巷以北的范圍內(nèi),方圓數(shù)里。王城內(nèi)設(shè)有王室宮殿、丞相府邸、百官衙門,今太平街太傅里就是賈誼當年的邸宅。

      臨湘故城城垣高聳,日蔽浮云,太傅宅里突然飛進來一只貓頭鷹,這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整個臨湘故城就是一座園林式建筑,城內(nèi)流水、假山、綠樹、鮮花和亭榭樓臺等相映成趣,構(gòu)成了一幅和諧美麗的巨畫,其中,賈誼故宅尤甚?!端?jīng)注》云:“湘州郡廨西陶侃廟,云舊是賈誼宅……旁有一腳石床,才容一人坐,是誼宿所坐床。又有大柑樹一?!焙苡锌赡埽w進賈誼房內(nèi)的那只“貌甚閑暇”的貓頭鷹就棲居在“大柑樹”上,早就對賈誼悒悒不樂和沒完沒了的秉燭待旦疾書充滿了好奇,企望入室探個究竟。人鳥同居一園,彼此熟絡(luò),難怪,賈誼在《鵩鳥賦》里感嘆:“細故蒂芥,何足以疑?”像貓頭鷹飛入舍內(nèi)這種瑣細尋常之事,又有什么值得疑慮的呢?

      從西漢時期流轉(zhuǎn)至今的賈太傅故宅,就是長沙園林式建筑的肇端。后來,每有官宦名流到長沙,必去賈誼故宅“打卡”。只可惜,這座園林式建筑唐時已毀,“故宅荒涼倚碧岑,寒云漠漠跡難尋”。大歷八年(773年)深秋,詩人劉長卿再次遭貶,途經(jīng)長沙南下時,特地跑去賈誼故宅探尋,雜草枯黃,蒼涼寥落,劉長卿不無傷感地吟到:“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今天,沒有幾個長沙人不知道定王臺的,殊不知,此處曾經(jīng)還有一座“蓼園”。這可是長沙最早的一座園林,盡管僅是“小園之半畝”。

      后元七年(前157年),吳著薨,因其無后,“吳氏長沙國”被除?!妒酚洝の遄谑兰摇份d:“長沙定王發(fā)……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兩年后,定王劉發(fā)受封長沙,“劉氏長沙國”開啟。

      南宋《方輿勝攬》云:“俗傳定王載米,摶長安土,筑臺以望其母唐姬之墓?!边@個故事是說,定王劉發(fā)身在長沙,卻一直日夜思念遠在長安的母親。其時,長沙盛產(chǎn)大米,每當新米出來,他就派使者運送至長安,恭請母親嘗鮮。與此同時,再令使者將長安之土運回長沙,在城東一處高地夯土筑臺。夕陽西下,思親心切的劉發(fā)便登臺遙望長安,以行孝道,因而,定王臺也被稱為望母臺。

      湘水渭云,萬里迢迢,定王臺再高,可怎么能夠看得到深山里的母親之墓?南梁任昉《述異記》記載:“長沙定王故宮有蓼園。”定王劉發(fā)在修筑高臺的同時,還在臺左修建了一座園林,曰“蓼園”。

      《說文》曰:“蓼,辛菜,薔虞也?!庇矛F(xiàn)代長沙人的話說,蓼就是辣蓼子,因其卑賤喜水,“卑濕”之地長沙幾乎隨處可見?!稗ぁ笨梢隇樾量?、辛勞,比興“孝道”?!对娊?jīng)·蓼莪》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表達了兒女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無盡追慕。可見,劉發(fā)將其林苑命名蓼園,用心良苦。

      “有園曰‘蓼’,寒花自開。”蓼花開在秋天,花小,白色或淺紅色,陸游詩云:“蘋葉綠,蓼花紅,回首功名一夢中?!被蛟S,劉發(fā)每次登臺眺望后,便會來到蓼園小憩。秋風清朗,蓼花搖曳,辛味滿園,這是母親養(yǎng)育兒女的辛楚之味,這是母親操心勞碌的辛苦之味!清麗玲瓏的蓼之花語即為相互依賴,劉發(fā)對母親的濃濃依戀、思念之情,宛如風中披拂的蓼花味道,滿處彌漫、綿袤……

      淳熙十三年(1186年),詞人姜夔流落長沙,在冰天雪地里攜友人登臨定王臺,游覽荒廢的蓼園,即興賦詞一闋《一萼紅》:“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墻腰雪老,云意還又沉沉……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

      踏雪尋梅,只見昔日蓼園里宮梅數(shù)枝,紅萼初綻。池塘冰凌膠結(jié),即使積雪掩住了半截墻垣,雪云依是沉沉。登臺瞭望,視野寥廓,極目處唯見湘江滔滔北去……傷今感舊,一襟愁緒不覺油然而生。

      2000多年間,賈誼故宅和蓼園毀建相繼。光緒初年(1875年),立志“復(fù)古以振世”的湖南糧道夏獻云,因見賈誼故宅和蓼園“均荒圮”,乃“以一忠一孝、風教所關(guān),捐廉重葺”。其時,煥然一新的賈誼故宅曾被譽為“園林池館之勝”,但現(xiàn)在的太傅里卻是1999年9月修筑,成為長沙存續(xù)時間最長的一座園林式建筑。

      只是,蓼園不存,遺跡無尋,那些清雅蓼花和宮梅紅萼已然衍化成泥。其實,今天有無蓼園已不再重要,因為孝文化早已深入人的骨髓,每個長沙人的心里都筑造了一座蓼園,園里的一花一草都是為了報答春暉般的慈愛。

      

      大歷四年(769年)早春,杜甫溯湘江而上來到長沙,將船系在青楓浦(今南湖港一帶)?!拜z棹青楓浦,雙楓舊已摧……江邊地有主,暫借上天回?!逼鋾r的長沙,河西乃是荒郊村野,繁華地帶主要集中在城南,州府、驛站、商埠、酒肆沿湘江東岸排成一溜。

      杜甫系船的這個地方有條水系,可通長沙城東瀏陽門外護城河,古時為長沙“船官”。《水經(jīng)注》載,船官“北對長沙郡……湘州商舟之所以次也?!必懺四辏?02年),原京兆伊楊憑出任潭州(長沙)刺史兼湖南觀察使,《新唐書·楊憑傳》說,楊憑本性疏蕩,為政凌厲,“尤事奢侈”。

      當時,長沙城還基本上保持了秦漢時期的規(guī)制和風貌,楊憑一到長沙,就拿出了執(zhí)掌京城的“大手筆”,大肆擴城建園。今天,從長沙城各時期城址范圍的示意圖可以看出,楊憑擴建的長沙城與之前相比,分別向東、南、北三個方向皆有明顯擴張,延至河西,面積是秦漢時期的四倍有余。尤為值得稱道的是,楊憑將北方城市及園林建設(shè)理念導(dǎo)入長沙,講究契合地理環(huán)境,凸顯山水風光之特色。

      因處于龍伏山西北腳下,而今天心閣下都正街、古稻田、馬王街、小瀛洲等城東地域(即青楓浦)地勢低洼,唐朝詩人戴叔倫游歷至此,有詩云:“湘流分曲浦,繚繞古城東?!睏顟{開鑿疏浚自然水系,將之與護城河合為一體,如此,原來的一片水洼之地變成了一處溪水澹澹,山島竦峙,波光瀲滟、水亭煙榭的大型園林“東池”。

      東池為半環(huán)形,“環(huán)周九里”,是長沙有史可查的第一個大型市政工程,亦是長沙第一個人工湖。唐朝符載《長沙東池記》云:“池中百鳥飛鳴,每當晨曦初露,金波浮蕩,氣象萬千?!?/p>

      東池美不勝收,心高氣傲、“尤事奢侈”的楊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享樂之處,竣工之日,東池就被列為潭州官府宴客觀游之所。楊憑時常在此宴請賓客,每每出場,必是彩旗獵獵,桂楫蘭橈。間或,“凌波仙子”出沒池上,歌聲清婉,悠揚纏綿,直把楊憑樂得心醉魂迷,詩興勃發(fā):“共惜鳴珂去,金波送酒卮?!?/p>

      因東池地處長沙城東南,宋時,東池改叫南湖,且逐漸淤塞。雖然明清時期有過疏浚,一度湖水可抵至白沙井,但終沒能擋住城市建設(shè)的急劇擴張,現(xiàn)在,只能在長沙老城區(qū)都正街上見到仿制的“東池”門樓。門外,麻石街上人來人往,橐橐之聲不絕;門內(nèi),無池無水,雜草荊棘橫生。

      與楊憑喜歡在東池請客嗜酒、制造快活熱鬧不同,大中初年(847年),因直言被貶為荊南節(jié)度使和湖南觀察使的裴休卻篤信佛教,“不食葷血,常齋戒,屏嗜欲”。這一年,裴休在長沙北城外瀏陽河灘涂上修建了一座私家園林,曰:西園。公干之余,裴休在西園醉心讀書、參禪,兼而收徒授業(yè)。

      長沙人劉蛻勤奮好學,卻因家貧而求學無門。大中三年(849年),裴休將之納于門下為徒,悉心指導(dǎo)?!盾髯印駥W》曰:“學莫便乎近其人?!惫?,潛心苦讀的劉蛻心智洞開,運氣如春,一年后即登進士第。劉蛻之前五十年來,荊南無人進士及第,被考生(解元)們戲稱為“天荒解”。劉蛻打破了“天荒解”,這就是成語“破天荒”的來歷。后來,鎮(zhèn)守荊南的魏國公崔鉉欲捐贈劉蛻“破天荒”錢七十萬,劉蛻不但拒而不受,且還說出了一句豪邁之語:“五十年來,自是人廢;一千里外,豈曰天荒?”

      無疑,劉蛻的逆襲故事是一道光,從西園破園而出,照亮了無數(shù)寒門學子的前程。一時間,長沙乃至荊南,寒窗燭明,學風蔚然。在長沙人的心中,西園儼然成了讀書的最佳之所。千年以后,浙江巡撫胡興仁引疾回長沙頤養(yǎng)天年,在頹壁殘垣、蒿草叢生的西園故址筑園,植樹栽花,浚池筑亭,建起了一座江南水鄉(xiāng)園林。常常,胡興仁在綠蔭鮮草之中漫步書海,并對其后人諄諄善誘,踐行詩禮之訓(xùn)。

      明朝《一統(tǒng)志》云:“劉蛻故居在縣城西北湘江邊?!焙d仁將西園易名蛻園,至此,長沙園林之名沾染了文雅之氣,不再單純地用植物和方位命名。

      只可惜,胡氏后人無心苦讀,家道衰落。蛻園幾經(jīng)轉(zhuǎn)手,被清朝詩人、永州知府楊翰購置,楊翰賦有詩曰:“蛻叟閑園在,唐賢舊跡存?!辈欢嗑?,楊翰將蛻園轉(zhuǎn)賣給了湘軍將領(lǐng)、甘肅提督周達武,周氏花重金將之重新打造了一番。曲檻回廊,飛檐流閣的蛻園,池塘整日波光粼粼,奇花異木爭相斗艷,曲徑通幽,步步皆景。周達武是寧鄉(xiāng)人,每逢回到長沙,必召集一批文人雅士在蛻園飲酒吟詩,踏青釁浴。詩人姚肇椿應(yīng)邀在蛻園品茗、勾連,作有《蝶戀花·和易五蛻園池上看雨》曰:“密密疏疏難盡數(shù),池上輕煙,遮斷池邊路……”

      周達武駕鶴仙去后,其子周家純(又名朱劍凡)在蛻園開辦了長沙城內(nèi)第一所女子學堂,這就是周南中學的前身。從西園到蛻園,再到周南中學,文氣、學風綿延至今。

      

      至唐代,長沙園林建設(shè)依舊小打小鬧,寥若晨星,縱有東池,終不成氣候。

      真正改變這一狀況的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南楚之王馬殷、馬希范父子。

      開平元年(907年),梁太祖朱溫封馬殷為楚王,定都潭州。這是唯一以湖南為中心建立的政權(quán),史稱馬楚或南楚。翻開史書,似乎每個帝王都愛建造宮苑,班固《西都賦》里說,漢武帝時期建成的上林苑,“繚以周墻,四百余里”。雖然馬氏父子在長沙所建宮苑遠不及上林苑宏拓,但依循龐大,圍繞長沙城,東西南北四面均在開“挖”。

      城北,是馬王避暑勝地會春園,以今開福寺為中心,占地數(shù)千畝?!段宕贰份d:“天福四年(939年),(馬)希范作會春園、嘉宴堂,其費鉅萬?!睍簣@內(nèi),建有金華殿、流杯亭、碧浪湖、紫薇山、祓禊亭等景觀,其時,到長沙的文人墨客多有吟詠,如徐蘭皋《流杯亭》曰:“楚王宮闕馬王宮,惟有江山帶舊風?!?/p>

      碧浪湖本為湘江和瀏陽河沖擊而形成的小水池,馬希范用人力將之擴至千畝,并取其土傍湖堆積造成紫薇山,山上廣種紫薇、修篁。會春園內(nèi)九曲水觴,假山嶙峋,園中亭榭佐以流杯亭、祓禊亭,蔚為壯觀。據(jù)考證,金華殿(行宮)在今開福寺前,紫薇山在今開福寺后,嘉宴堂則為園中風景最勝之處。

      未幾,愛才好文的馬希范仿唐時秦王李世民又建天策府、文昭園、九龍殿于今德潤門外,聘請徐仲雅、廖匡圖等18人為學士,號稱“天策府十八學士”,形成了長沙乃至湖南歷史上并不多見的一個文人群體。每當紫薇花開,馬希范就會攜子弟幕僚到會春園游宴觴詠,《十國春秋》說:“學士徐仲雅等賦詩上觴,晝夜無度。”

      觴酌流行,絲竹并奏,徐仲雅一干人便躬身獻詩酒意醺醺的馬王:“珠璣冷影偏粘草,蘭麝香濃卻損花”“山色遠堆螺黛雨,草梢春夏麝香風”“哀蘭寂寞含愁綠,小杏妖嬈弄色紅”……不能說這些詩句寫得不好,可一細品,莫不是脂粉纖艷,刻翠裁紅,“皆鉛華歌舞,媚一時尊俎爾”。

      城東,馬氏在原東池小島上建有小瀛洲,在今都正街建有詹王宮;城西,馬氏在今明月池街建有明月圃;城南,馬氏在今碧湘街建有碧湘宮。宋朝詩人陶弼《詠碧湘宮》云:“城中煙樹綠波漫,幾方樓臺樹影間?!北滔鎸m園林風景之美,堪稱一絕。當年,黃庭堅流寓長沙,就住在碧湘宮附近,多次到其廢墟處流連探尋,感懷賦詩。

      南宋時,岳麓書院山長張栻《題長沙開福寺》載:“長沙開福蘭若,故為馬氏避暑之地,所謂會春園者。今荒郊中,時得磚甓,皆為鸞鳳之形。”嗚呼!昔日金碧輝煌,軒昂棟宇的會春園徒見荒草蕭疏,濁水縈紆,“燕子尚來棲,蝶化饑魂去”。

      這以后,像馬王鋪張營造園林的,要屬明朝吉王朱見浚了。

      成化十三年(1477年),英姿煥發(fā)的朱見浚長沙就藩,甫一到,就仿照順天府(北京)紫禁城之宮制擴建藩王府,“工役浩繁,財費巨萬”。新建藩王府“廣袤若干里”,《湘城訪古錄》云:“考明藩邸制,五殿三宮,設(shè)山川社稷廟于城內(nèi),城垣周以四門,堂庫等室在焉??倢m殿室屋八百間有奇,故省會幾為藩府占其十之七八?!?/p>

      吉王和馬王一個德性,鐘情宮苑園林。其在正殿承運殿后面,建有紫金園,購置昂貴太湖石堆砌成高聳的假山群,“嵌空磊砢,石徑逶迤”。假山群西面開鑿有萬春池,水面雄闊,碧波蕩漾。時常,風流倜儻的吉王會領(lǐng)著一群宮娥妃嬪泛舟萬春池,然后沿著盤旋的石徑攀援至假山群之巔,怡然自得地俯瞰長沙城內(nèi)眾生。同時,吉王還在藩王府東南面建有東圃花園,因園中長廊寬到可以“走馬”,故此地后來就叫走馬樓。

      孔尚任《桃花扇》曰:“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浩大的吉王府類似馬王宮苑,王朝更迭,繁華散盡,要么蕪荒,要么成為“阛阓”。清朝順治年間(1643年—1661年),洪承疇駐軍長沙,將吉王府遺筑的磚頭撤去加固長沙城墻,而今,欲找到一塊吉王府的磚頭或者瓦片都難了。

      不過,馬王之后,北宋時長沙有一座特色鮮明的私家園林該當一書。

      這座園林就是徐氏建造的春暉亭,《一統(tǒng)志》說“在長沙縣北”,即今湘春路一帶。春暉亭雖不見得有多宏綽,但其幽靜、雅憺,以致蘇軾專門寫了一首《題潭州徐氏春暉亭》曰:“曈曈曉日上三竿,客向東風競倚欄。穿竹鳥聲驚步武,入檐花影落杯盤。勿嫌步月臨玄圃,冷笑乘槎向海灘。勝概直應(yīng)吟不盡,憑君寄與畫圖看?!?/p>

      這是蘇軾一生中與長沙罕有的交集,哪怕僅為心靈契合,也彌足珍貴。從《題潭州徐氏春暉亭》最末一句來看,這首詩應(yīng)是一則“看圖說話”,像是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后,給好友范仲淹寄了一幅畫,請求“作文以記之”,于是,才有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徐姓朋友給蘇軾寄去自家園林春暉亭的一幅圖畫,不想,蘇軾一看,觸“畫”生情,似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詩興直飛潭州。曈曈曉日、倚欄聽風、回廊穿竹、花影婆娑,步月臨圃,乘槎向“?!薄簳熗ぶ皠俑拧?,直叫人“吟不盡”。是的,單憑蘇軾之吟,就能觕窺春暉亭之勝韻,置身園中,是何等馴雅、悠然啊!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泵總€人都渴望融入大自然的懷抱,“潭州徐氏”竟然如此熱愛自然,善于打理園林,到底是何方神圣?惜哉無考。清朝道光年間(1831年—1861年),彭開勛《春暉亭》詩云:“小憩留遺筑,亭前碧四圍?!弊阋姡簳熗て鋾r沿襲尚存,只是后來便沒有后來了。流年似水,物是人非,幸虧蘇軾留下《題潭州徐氏春暉亭》一詠,否則,怎能滿足如今長沙人對春暉亭的忖度、追懷?

      

      秦觀《行香子》云:“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遠遠圍墻,隱隱茅堂?!笨梢哉f,每座園林都承載了文化、情感,筑虛室數(shù)楹,引清流入池,壘土石成山,結(jié)秋茅為亭,植木槿作籬……情深意真,夢繞魂牽,奢侈宛若情詩,繁盛譬如萬花筒。

      除了作為日常起居的生活空間,園林成了城市人們休養(yǎng)生息的精神家園。不得不承認,園林的興盛與經(jīng)濟狀況密切相關(guān)。

      進入清朝,無論人才還是經(jīng)濟,長沙都獲得了快速發(fā)展,像是相互在比著,各類大型園林、住宅,以及宅園、別墅、專祠等起筑猶如雨后春筍,盛極一時。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官署花園又一村、陶澍的印心石屋、羅汝懷的荷池精舍、何紹基的磻石山房、湯鵬的柚村、李星沅的芋園和李家花園、郭松林的郭家花園、胡興仁的曠寄園、黃冕的宛園、熊少牧的洞泉草堂、王先謙的葵園、周壽昌的聽橘園、彭于蕃的怡園、黃月厙的晚香山館、張自牧的絜園、陳湜的舫泊、龍湛霖的西園、周達武的蛻園、朱昌琳的馀園(朱家花園),以及曾文正祠(浩園)、左文襄祠、席少保祠等,這些園林無不規(guī)模闊大,構(gòu)筑精致。

      今又一村原為清代湖南官署花園之名,康熙三年(1664年),偏沅巡撫移駐長沙,遂改為撫署衙門。經(jīng)歷屆巡撫持續(xù)打造,園林漸漸擴大。乾隆八年(1743年),巡撫蔣溥再次擴建,取陸游“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名曰“又一村”。乾隆皇帝欣然“賜蔣溥巡撫湖南”御筆:“簡畀羅英俊,咨時切治安。江湖襟帶地,風俗易移難。谷賤籌農(nóng)苦,棉輕慮歲寒。承流敷渥澤,應(yīng)共洞庭寬。”皇帝給長沙園林賜御筆,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清朝進士、岳麓書院講席曠敏本《東圃記》曰:“圃有亭、有阜、有臺、有竹樹……隱隱遠碧中,春秋佳日,微雨新晴,花香鳥語,乃應(yīng)不遜桃源。”

      道光二十九年(1848年),兩江總督李星沅因病去職,回到故鄉(xiāng)長沙居住。少時,李星沅因在今長沙解放中路立交橋一帶的寺廟攻讀,故買下此地建造了一座占地達2萬多平方米的顯赫園林,取名芋園。該園分為水月林、芋園、柑子園三個部分,又稱李家花園,民謠曰:“頭頂鳳儀園,腳踏柑子園,中間就是李星沅?!?/p>

      芋園門樓處,李星沅書有一副楹聯(lián):“閱世倏中年,辛苦功名都歷盡。娛親偕小隱,讀書耕種總陶然。”園內(nèi)挖有荷花池,池旁建有鏡瀾小榭、知水月亭、梧笙聯(lián)吟館、懷廬等館舍百余間,同時,植有烏桕、梧桐、黑松等名貴樹木,種有紫薇、繡球、臘梅等特色花草,四季常青,花香滿園。李星沅好熱鬧,幾乎天天都要在芋園舉辦雅聚、餐敘,迎來送往,絡(luò)繹不絕。不管大隱、小隱,何處又能“陶然”?實際上,向往“讀書耕種”的李星沅活得并不輕松。

      “新水浮春流遠浦,野禽隨客入閑庭?!币娊庾慨惖膶W者羅汝懷建有荷池精舍,位于今荷花池巷靠近蔡鍔北路一側(cè),《宋史·五行志》載:“紹興元年(1131年),荊湖南路總管孔彥舟,于州城蓮花池得玉一片……”民國李抱一《湖南省城古跡今釋》追記,清朝前期,荷花池尚有荷花數(shù)畝,松竹交陰,周圍亭榭,挹爽迎風,清幽絕塵。羅汝懷晚年閉門荷池精舍,專門輯錄《湖南文征》,同時以荷池精舍為題賦詩多首,皆是不落言筌,文筆清新如若晨露。

      同時,史學方家王先謙晚年亦在荷花池建造別墅,名葵園。王先謙《題葵園》曰:“小筑園林已忝叨,余生未肯外甄陶……天涯望闕無窮感,夢逐湘江北去舠。”葵園本為馬希范所筑,《長沙府志》云:“在府治北,馬氏立,有石刻葵花二字?!蓖跸戎t意欲借助馬氏葵園之名以求顯揚,民國學者李肖聃在《湘學略·葵園學略》里就贊其曰:“長沙閣學,季清巨儒,著書滿門,門庭廣大?!?/p>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辭世,次年,清廷上諭在長沙建曾國藩專祠。三年后,曾國藩專祠落成,建筑布局采用以中軸線為主、東西有序的對稱手法,湖南巡撫王文韶《敕建曾文正公祠碑》云:“曾祠度地小吳門內(nèi)(今中山路湖南少兒圖書館一帶),縱七十八丈,橫四十八丈?!膘艉蠼ㄓ型砬彘L沙最大的園林即浩園,“有池,廣袤十數(shù)畝。為橋一、樓一、亭五、臺二。池畔壘石為山,雜蒔花木,翼以回廊,繚以崇垣,垣周二百六十丈”。那時,郭嵩燾、彭玉麟等一介名流常常匯聚于此,“憑欄展坐,縱論天下得失”。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日本漢學家宇野哲人游歷浩園,拍攝了不少照片,現(xiàn)在,還能從這些照片上窺見浩園“亭榭回廊,柳樹青青”之壯景。

      時光就像一陣風,吹散了萬物。長沙古代的那些園林,恢宏也罷,精巧也罷,而今大多難覓蹤影。好在,記憶不曾抹去,長沙的許多街巷和地標沿用了往昔園林的名字,無疑,這給今天的長沙人提供了不盡的談資和念想。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長沙開埠,各類新式思想涌入長沙,也給長沙園林的建設(shè)、管理注入了全新的理念。實業(yè)家朱昌琳對其馀園(德雅路絲茅沖一帶)進行了大張旗鼓的西式改造,率先免費向公眾開放。1924年,省府決定修復(fù)天心閣和閣下的一段古城墻,將其辟為城市園林。翌年,天心閣園林建成對外開放,這是長沙乃至湖南第一座公共園林,即公園。

    【作者:范亞湘】 【編輯:劉天樂】
    關(guān)鍵詞:文脈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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