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醒者”舉燈|文脈長沙
王開林
壹
曾國藩、左宗棠的成長故事告訴人們:孫子擁有一位慈威并濟的祖父來言傳身教,確立家訓(xùn),確定家規(guī),竟比兒子擁有一位虎性十足的父親來護(hù)其周全,益處要大許多。
郭嵩燾出生于清朝長沙府湘陰縣,祖父郭銓世開辦鹽號,富甲一方,為人多財而不吝,“然諾一語,千金不惜”。湘陰縣令某公找他借貸重金,卻不幸在任上翹了辮子,死者家屬無力還債,準(zhǔn)備用兩個年輕漂亮的丫鬟抵償。郭銓世的回應(yīng)極義道,當(dāng)面燒掉借據(jù),反過來贈給故世的縣令一具棺木,送給他家人一筆川資。如此仁風(fēng),四鄉(xiāng)傳頌。
在湘陰城西,郭銓世興建了本家大祠堂“耕心堂”,何謂“耕心”?“以善為犁,以心為田,耕之耘之,其樂未央”。郭銓世確立的家訓(xùn)是:“世家先立本,道德與文章。”他愛好詩文,閑暇日子以吟詠為快事,其風(fēng)范影響長孫郭嵩燾,可謂至深至遠(yuǎn)。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中十有八九輕視“商賈末業(yè)”,郭嵩燾無疑是個例外,他向來喜歡談?wù)撗髣?wù),也喜歡辦理洋務(wù),與其重商的家風(fēng)有著天然不可分割的關(guān)聯(lián)。
郭嵩燾年輕時就讀于岳麓書院,入學(xué)之初,受到山長歐陽厚均的悉心指導(dǎo),他反復(fù)品讀前山長曠敏本的講堂聯(lián),三遍之后即爛熟于心:“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shù),陟岳麓峰頭,朗月清風(fēng),太極悠然可會;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賢道何以傳?登赫曦臺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歸。”此聯(lián)工整曉暢,意味深長:是與非,應(yīng)由自己判斷;功與過,聽任他人褒貶;得與失,交予命運安排。登至岳麓山頂,飽享朗月清風(fēng),通天徹地,心曠神怡。君王父母之恩怎么報答?百姓萬物之命怎么修立?圣人賢士之道怎么傳播?站在赫曦臺上,遠(yuǎn)眺衡山之云湘江之水,人文情懷,必有歸宿??梢哉f,郭嵩燾一生的進(jìn)退取舍,有所為和有所不為,始終未曾逸出這副講堂聯(lián)所體現(xiàn)的岳麓書院精神。
弱冠之年,郭嵩燾與劉蓉、曾國藩義結(jié)金蘭,他們縱論圣賢之道,暢述青云之志,相期不負(fù)平生。“三人僦居公棧,盡數(shù)月之歡,怦怦然覺理解之漸見圓融,而神識日增揚詡矣?!焙沃^“揚詡”?就是褒揚和贊許。50多年后,郭嵩燾于病榻上穿越記憶的深長隧道,回放一生,賦組詩《枕上作》,第五首感慨道:“及見曾劉歲丙申,笑談都與圣賢鄰。兩公名業(yè)各千古,孤負(fù)江湖老病身。”在功名事業(yè)方面,他自愧不如金蘭契友曾國藩、劉蓉,這段石交日后雖有磨損,但從未褪失其底色。
郭嵩燾20歲考中舉人,25歲時,他應(yīng)約前往辰州(懷化市)知府雷震初處做幕僚,以館谷養(yǎng)家,“刻苦自勵,衣服飲食不敢逾量”。在當(dāng)?shù)?,剔骨鱔魚價廉,每斤30文錢,仆人買回半斤,切絲烹制,美味可口。吃著吃著,郭嵩燾便擱下筷子,生出內(nèi)疚來,吩咐仆人以后別再買剔骨鱔魚,有三點理由:其一,湘陰鱔魚貴于肉價,父母健在時,每餐有肉食,但鱔魚每年才吃一次,就算再吃,也沒有剔過骨頭,自己的享用豈可優(yōu)于父母?其二,吃一味菜卻要害死多條命,有損好生之德;其三,他正在隨事砥礪,不宜貪圖口福。
郭嵩燾眼界極高,他致書義兄曾國藩,有警句可錄:“吾人生世,當(dāng)為天下不可少之人,才算全德;要為一家所不可少之人,才算全福?!?/p>
他與“全德”相對鄰近,與“全?!眳s相隔迢遙。
郭嵩燾壯歲即賦悼亡,繼室是江蘇太倉名門錢氏之女。結(jié)縭當(dāng)天,其日記中既無歡聲,也無笑語,只有酷評和哀嘆:“新人貌陋,而一切舉動似非純良,豈吾命應(yīng)然耶!”他的始念初心是“不求美,然不可有破像;不求才,然不可有劣性”。錢氏未達(dá)標(biāo),“甫入門,則多言狂躁,終日叫呶,有類瘋癲,貌更兇戾,眉目皆豎”,這豈非討了個“母夜叉”入門?
同治二年(1863年)十月,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攜新妻錢氏和老妾鄒氏到廣州履新,乘三頂綠呢大轎進(jìn)入廣東撫署,鄒氏受到縱容,僭越禮制名分,家中地位顯居錢氏之上,這種做派很不靠譜,令廣州士紳側(cè)目而視。錢氏出身名門,隨夫君咀嚼菜根或許甘心,但體面受損,死活咽不下這口惡氣,于是憤然大歸。新婚不足一月,郭嵩燾就急于休妻,把故事公然演變成了事故,義兄曾國藩亦為之嘆息。
郭嵩燾的心頭最痛,并非中年喪妻,而是老年喪子,其長子郭依永是曾國藩的四女婿,學(xué)業(yè)、文才俱佳,卻患癆病早逝。
同治五年(1866年)夏,郭嵩燾卸任粵撫,帶著被老友左宗棠參劾的心理創(chuàng)傷回返湖南。這年秋天,他赴長沙北鄉(xiāng)沙坪羅漢莊,營建韓波塘新屋,春節(jié)之前,新居落成。三年后,郭嵩燾購得長沙又一村六堆子的幾畝菜園,夯實地基,建成宅院,取名養(yǎng)知書屋,又稱玉池別墅。
貳
倘若今人能起郭嵩燾于九原,問他:“公一生得意處有幾?”
他必定回答:“有五,助三人貴為將相,謀二事終成正果?!?/p>
其一,他前往湘鄉(xiāng)荷葉塘說動了執(zhí)意守制的曾國藩墨绖從戎。
當(dāng)年,郭嵩燾力勸義兄曾國藩接下團(tuán)練重?fù)?dān)。他說:“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志,現(xiàn)在機會來了,千萬不可錯過。況且熱孝從戎,古已有之。”一時未做通曾國藩的思想工作,他又請動其尊翁曾麟書,強調(diào)“力保桑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圣旨可抗,父命難違,曾國藩這才硬著頭皮出山。日后,曾國藩統(tǒng)領(lǐng)湘軍,平定東南,實始于郭嵩燾的深夜苦勸。
其二,咸豐九年(1859年),郭嵩燾以翰林編修入直南書房,初次陛見,咸豐皇帝垂詢左宗棠的近況,郭嵩燾盛贊左宗棠“才盡大,無不了之事,人品尤端正,所以人皆服他”。嗣后,左宗棠被控“劣幕把持”,身陷“樊燮案”,郭嵩燾立即伸出援手,在北京積極造勢,請動翰林院同仁潘祖蔭上奏朝廷,道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此語道路相傳,天下皆知,疾速提升了左宗棠的知名度。一旦咸豐皇帝心意回轉(zhuǎn),曾國藩便建議朝廷,大膽起用左宗棠,募鄉(xiāng)勇,援江西,一樁震驚朝野的御案頓時冰消。若非郭嵩燾聯(lián)絡(luò)南北,傳遞信息,左宗棠危乎殆哉,何談日后的出將入相?
其三,咸豐十年(1860年)秋,李元度失守徽州,皖南淪陷,湘軍統(tǒng)帥、兩江總督曾國藩怒火攻心,加以嚴(yán)劾。李鴻章時為幕僚,為好友李元度爭取從寬處理,未能如愿,便負(fù)氣離開大帥府,曾國藩并未挽留。此前,李鴻章已簡放延肇道,可去福建上任,他向居家守制的沈葆楨詢問福建情形,聽說閩事糜爛不堪,前去上任必遭艱阻,不免垂頭喪氣。在這節(jié)骨眼上,郭嵩燾致書李鴻章,幫他撥開迷霧,“崛起草茅,必有因依,試念今日之天下,舍曾公誰可因依者?即有拂意,終須賴之以立功名”,郭嵩燾勸李鴻章趕緊回頭。他又寫信給義兄、親家曾國藩,為之緩頰。曾、李師徒盡棄前嫌,待淮軍編練成畢,曾國藩便力薦李鴻章馳援上海,巡撫江蘇。
郭嵩燾暮年撰寫《玉池老人自敘》,得意揚揚地說:“三人者,中興元輔也,其出任將相,一由嵩燾為之樞紐,亦一奇也?!?/p>
其四,郭嵩燾為湘軍籌餉,謀劃周全。湘軍能夠反敗為勝,得益于后方穩(wěn)固,糧餉有繼。郭嵩燾不無自豪地說,“湖南籌餉,一皆發(fā)端自鄙人”,值官民交困之際,征收厘金(商業(yè)稅)供養(yǎng)軍隊,并非他的創(chuàng)見,但他不遺余力地推廣宣傳,使之落到了大處實處。
其五,郭嵩燾創(chuàng)議興辦湘軍水師,湘軍水陸并進(jìn),兩翼齊飛,可謂相得益彰。這么說吧,水師的興起,對湘軍早期的發(fā)展壯大,起到了至關(guān)緊要的推動作用。
郭嵩燾巡撫廣東,出使西洋,難道算不上高光時刻?在廣東,他焦頭爛額,被老友左宗棠連參四本,被參得灰頭土臉,卸職了事。在西洋,他被自己舉薦的副使劉錫鴻不斷構(gòu)陷,弄得渾身腥臊……
叁
郭嵩燾做過蒙古悍將僧格林沁的幕僚,文臣給武將講道理,根本無用,他不可能真懂,也不可能全懂。僧格林沁百戰(zhàn)之余,只知攻守,至于攻守之外另有更多精細(xì)講究,他就懶得去琢磨了。
清軍接戰(zhàn)英法聯(lián)軍,文官膽怯,不敢臨敵,唯獨郭嵩燾馳至大沽口帥營襄助,僧格林沁感動之極,贊嘆道:“見利不趨,見難不避,天下安有此人?”
天津一戰(zhàn),蒙古騎兵全軍覆沒,僧帥傷心之余,這才回想起郭嵩燾當(dāng)初提出的諸多建議,不禁自責(zé)道:“朝官唯郭翰林愛我,能進(jìn)逆耳之言。我愧無以對之,使早從其言,何至此??!”可惜僧帥悔之晚矣。
光緒二年(1876年),郭嵩燾出使歐洲,同樣是見難不避,沒人肯去,沒人敢去,就他愿去。巨壓之下,雖說他打過退堂鼓,但最終奉旨出洋的仍是他。
郭嵩燾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去英國負(fù)荊請罪,消息傳出,舉國嘩然,湖南保守派紳士率先發(fā)難,群起而攻之,一副對聯(lián)不脛而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有人說,這副對聯(lián)出自王闿運的手筆,列堂堂之陣,樹正正之旗,煞有介事,可是它經(jīng)不起推敲。晚清算不算“堯舜之世”?洋人算不算“地獄惡鬼”?腦洞大開,像極了天坑。
清朝政府辦理外交事務(wù),到了光緒年間,仍為幼稚園水準(zhǔn),事到臨頭,被逼無奈,方才派出首位駐外使節(jié),如此慢節(jié)奏,連蝸牛都自愧不如。
郭嵩燾以欽差大臣持節(jié)出使英倫,在其親人看來,根本算不上喜事,簡直比喪事還要晦氣得多,滿門籠罩愁云慘霧。郭嵩燾撰《玉池老人自敘》,自承“生平膽薄多懼,入夜不能獨居一室”,就是這么膽小的一個人,卻甘愿跨重洋,履風(fēng)濤,去英倫執(zhí)行使命,可見其信念之堅,超越了自身的極限。
湘籍學(xué)者王闿運素以通達(dá)著稱,他致書郭嵩燾,竟不乏迂腐可笑之論,荒唐發(fā)夢之言,大意是:人皆好異喜新,這是常情。利瑪竇的學(xué)問在中國是新的,在外國則是舊的;公的學(xué)問在中國是舊的,在外國則是新的。公不妨告訴洋人:兵威再強都很兇險;傾銷商品無益;槍炮只能嚇人,卻難以服人;開埠只利于紛爭,卻妨礙和諧;鐵路日行萬里,不如閉戶安居;舟車日獲萬金,無非為了吃飽喝足。西方人士心氣已達(dá),嗜欲相同,相比明朝的徐光啟拜見西方傳教士,他們對公傾心仰慕何止十倍有余,縱然不能立即達(dá)到教化淳厚的目的,后來者將有事可做。古代老聃去流沙,而胡人皆覺悟成佛,曾產(chǎn)生過奇效。因此公奉使稱職,只是一時之利;借機傳教,才是萬世之福。
晚清知識界頂尖水平的學(xué)者,其高見尚且停留于野人獻(xiàn)曝的層面,廖平批評業(yè)師王闿運“頭腦極舊”“常識缺乏”,真不算肆意貶低,何況當(dāng)時多數(shù)讀書人的認(rèn)知水平尚不及王闿運,可想而知,他們會如何看待郭嵩燾出使西洋。
這年冬,郭嵩燾攜如夫人梁氏和隨員登上英國郵輪,這一去就是兩年多。本國的文化精英既不能理解也不愿同情他的使命,英國幽默雜志《噴奇》奉送見面禮,整出來大版漫畫,將他丑化成拖著辮子的獼猴,又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次年,郭嵩燾基于慧識,“公使涉歷各國,正當(dāng)考求其益處”,他整理日記,備述出洋途中的見聞和思考,名為《使西紀(jì)程》,抄寫副本,寄呈總理衙門。
《使西紀(jì)程》對國內(nèi)的現(xiàn)狀多有微詞,對沿途各國的現(xiàn)狀則不乏好評,在國內(nèi)政界立刻激起軒然大波,一些頭面人物紛紛跳出來,義憤填膺,口誅筆伐,虛擬罪名是“用夷變夏”,實控罪名則是“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翰林編修何金壽抗疏論劾,抨擊《使西紀(jì)程》“立言悖謬,失體辱國”,應(yīng)當(dāng)嚴(yán)加禁毀,并且聲稱“我大清無此臣子也”。清朝政府采取了折中的處理:一方面優(yōu)容保守派,下令將《使西紀(jì)程》毀版,禁止流傳,另一方面則安撫洋務(wù)派,讓郭嵩燾繼續(xù)留任,完成使命。
可以這么說,《使西紀(jì)程》捅了馬蜂窩,得罪了方方面面,即使是相對中立的人士也不太情愿與郭嵩燾共情。晚清大臣劉秉璋的三公子劉聲木撰《萇楚齋隨筆》,論及《使西紀(jì)程》,就放言批評郭嵩燾欠缺深思,失之輕率:“書初出,輿論大嘩,賢士大夫更謂其欲廢孔孟之道,以從天主耶穌。雖指斥不無太過,亦侍郎有以自取。凡人一生,不能無善惡,一國亦如是。若一概盲從,坐視數(shù)千年歷代圣賢相傳之良法美德廢棄而不屑道,揣之事理,能乎不能?豈侍郎未之思乎!”郭嵩燾何嘗未加深思,但他的想法過于單純,以為撥開云霧,引領(lǐng)坐井觀天的袞袞諸公睜眼看世界,會得到一呼百應(yīng)的正反饋,孰料他們毫不領(lǐng)情。那些大實話不中聽,李慈銘斥之為“極意夸飾”,“嵩燾之為此言,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書者,又何心也”。
俞伯牙對牛談琴,尚可相安無事;郭嵩燾教蛙離井,必然激怒群情。
肆
身為駐英公使,郭嵩燾有足夠機會近距離、全方位考察歐洲的政治、商業(yè)、科技、教育、學(xué)術(shù)和風(fēng)俗人情,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英國的法治遠(yuǎn)比德治效率更高,民氣得通,民情得達(dá),民才得展,民志得伸,無抑郁挫傷之積弊,對此他感慨良多,“西洋能以一隅之地”為“天地精英所聚”是理所固然,我朝野人士唯有幡然醒悟,急起直追,革故鼎新,求真務(wù)實,才可望日后與西洋分庭抗禮。
郭嵩燾認(rèn)為興辦實學(xué)乃東方大國的當(dāng)務(wù)之急。他專為國家的發(fā)展前景開列了進(jìn)度表,樂觀中有悲觀,悲觀中也有樂觀:學(xué)習(xí)西方軍事,三十年初見端倪;學(xué)習(xí)西方制造工業(yè),五十年可見成效;創(chuàng)辦學(xué)校,一百年方能培養(yǎng)出高端人才;用一百年蕩滌舊習(xí),用一百年砥礪精英,用一百年趨于大成。有趣就有趣在,郭嵩燾是個急性子,曾國藩曾撰聯(lián)相箴,“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益;世事多因忙里錯,且更從容”,然而這回他極具定力和靜氣。
郭嵩燾的《倫敦日記》是一敞亮的窗口,可見他辦理外交事務(wù),處處不失漢官威儀,攜梁氏覲見英王維多利亞,不亢不卑,進(jìn)退合度。他遵守國際慣例,遞交照會,使用西歷;與洋人交往,行握手禮;聽音樂,看曲目單;游甲敦炮臺,穿西裝;見巴西國主,起立致意;使館開茶會,由梁氏出面殷勤款待。郭公使通權(quán)達(dá)變,并不拘泥,行事頗為得體。相比之下,副使劉錫鴻“孤僻自大,不近人情”,并且隨地吐痰,洋相百出。英、法兩國只重正使,不重副使,使劉錫鴻的自尊心飽受折磨。但他并非無事可做,明處與郭嵩燾為難,暗地里則監(jiān)視郭嵩燾的一舉一動。他定期向清廷寄出秘密報告,屢屢貶斥郭嵩燾的言行,詬罵自己的頂頭上司為“漢奸”,更為惡劣的是,他還無事生非,將編造痕跡明顯的日記寄回總理衙門存檔。郭嵩燾悔恨不已,當(dāng)初他一念之差,引狼入室,舉薦劉錫鴻取代許鈐身,現(xiàn)在處處受其挾制和荼毒。直到清朝政府任命劉錫鴻為駐德公使之后,郭嵩燾的煩惱才算減半。
王闿運批評郭嵩燾“推人有余,而知賢不足”,可謂一語中的。劉錫鴻的陰損行徑終究影響不了西洋人士的判斷力,英國自由派政治家格蘭斯敦就盛贊郭嵩燾是“所見東方人中最有教養(yǎng)者”。
郭嵩燾主張開眼看世界,虛心學(xué)習(xí)和竭力引進(jìn)歐洲的文明成果,尤其要虛心學(xué)習(xí)其政治、教育方面的可取之處,招致國內(nèi)頑固分子的聚訶叢罵和保守勢力的口誅筆伐。王闿運就認(rèn)為郭嵩燾不可救藥,說他“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兩江總督劉坤一稱贊過郭嵩燾“周知中外之情,曲達(dá)經(jīng)權(quán)之道,識精力卓,迥出尋常”,后來也改變了看法,致書左宗棠,口吻大變,對罷使歸來的郭嵩燾未表同情,倒是質(zhì)疑:“此公行將引退,未審有何面目以歸湖南?”
光緒五年(1879年)三月十五日,郭嵩燾乘火輪船抵達(dá)長沙,泊于草潮門,收到大弟郭崑燾派人送來的急信,長沙、善化(長沙)兩縣官員以“輪船不宜至省河”為由,迫使他改行陸路,多耽擱了兩個小時。須知,此時郭嵩燾“欽差之命猶在身”,自巡撫以下,竟傲不為禮,布政使崇福、長沙道夏芝岑也僅以差帖迎候。長沙紳士公然藐視國典王章,專門選在通衢大道醒目處,遍張揭帖(大字報),直斥郭嵩燾“勾通洋人”。地方官不僅不派人查辦,“且從而揚其波”,官紳兩界心氣相通,視郭嵩燾為“干犯名義”的罪人。
所幸老友朱克敬能夠理解郭嵩燾內(nèi)心的種種憋屈,賦七言律詩助其排解憤懣:“朝來莊鳥拋藜杖,喜見班超入里門。體國經(jīng)綸公未老,避仇身世我猶存。憂心悄憂逢春劇,熱淚淋浪帶酒吞。莫更裂眥談往事,肯容疑謗道才尊?!?/p>
朱克敬認(rèn)為郭嵩燾是大漢名臣班超那樣出行萬里、立功凱旋的使臣,卻受到湖南官紳的苛待和冷遇,都算了吧,事過不論,暫且和淚飲酒,容忍疑謗,方為儒者理應(yīng)遵從的恕道。郭嵩燾稱贊朱克敬的這首詩“氣格蒼老,字字愜心”,撫慰了他心頭的傷痛。
與國內(nèi)輿情形成鮮明反差的是,英國《泰晤士報》刊登長文,認(rèn)為郭嵩燾始終勝任使命,為國盡忠竭力,卻被清朝政府撤換,太不可思議了。當(dāng)時,嚴(yán)復(fù)正在英國留學(xué),將該文完整譯出,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郭欽差此行,凡在英、法兩國見過者,均為惋惜。然或渠任已滿,自請回國,亦未可知。渠是第一個駐英國之欽差。論事如其所見。所詳報者,皆所得于西洋而有益于中國之事。其尤可稱贊,令人思其為國之苦心,在將外國實事好處,切實說盡,以求入于偏疑猜嫌中國人之耳。此輩真是誤叫作讀書人,徒知饜中國古昔糟糠,而棄歐羅巴第十九世紀(jì)之肴肉也?!?/p>
愛國使臣竟淪為眾矢之的,被罵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郭嵩燾遭此橫逆,會如何應(yīng)對?
光緒四年(1878年),他致書友人朱克敬,表明自己不以世間毀譽為進(jìn)退的心跡,大意是:毀謗遍布天下,而我內(nèi)心泰然自若。自認(rèn)為就是請出夏禹王、商湯王和周文王來評判,我也沒有做錯什么,就是等到百世圣人出現(xiàn),也不會對我的言行疑惑不解。之所以我甘冒被嘲罵、譏笑、侮辱的風(fēng)險而不后悔,是因為我的動機單純,要力求有益于國家,并非無端自毀聲名而引以為平生快事。既然是白費心力,那就到此為止吧。
伍
郭嵩燾退居長沙壽星街玉池別墅,主講于思賢講舍,多與文人雅士詩酒往還,編撰《湘陰縣圖志》,也是慢工出細(xì)活。陳寶箴、陳三立父子敬重其思想、文章,陳三立還持贄拜玉池老人為師,賦五言律詩《過話玉池別墅》二首:“高臥東山宅,閑尋綠野堂。衣冠存大隱,風(fēng)雨照新涼。莽蕩看群彥,低垂盡一觴。老臣遺憾在,流涕說先皇?!薄把龤膺B瀛海,江山有閉門。文章終古恨,朝野幾人存。善戰(zhàn)輸長策,群公富讜言。孤吟依北斗,未敢訟煩冤?!?/p>
相比晉朝太傅謝安退隱會稽東山、唐朝宰相裴度退居洛陽綠野堂,郭嵩燾的處境比前者差很遠(yuǎn),比后者也強不到哪兒去。謝安東山再起就不用說了,裴度逍遙避禍也算安度余年,郭嵩燾卻一直挨罵,光緒27年(1901年),朝廷中仍然有官員“義憤填膺”,將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的爛賬算在這位已故的前使臣頭上,刑部郎中左紹佐堅請朝廷下令,夷平郭嵩燾的墓廬而戮其尸。左紹佐眼力極差,情急之下甩鍋,竟連頂罪的對象都找錯了。
當(dāng)年,名士龍汝霖之子龍璋斗膽去玉池別墅拜見郭嵩燾,兩人從寒暄到暢談,半天下來,郭嵩燾感嘆道:“舉世無知己,唯此一少年!”龍璋博覽群書,有正義感,也有洞見,對慈禧太后的倒行逆施不以為然,對郭嵩燾的遭遇頗為同情。晚年,龍璋對腐敗的清政府徹底絕望,竟慷慨解囊,密助革命黨人黃興十萬銀圓,用作起義經(jīng)費。
郭嵩燾是超越時代的先行者,生前缺少知音和同道,精神寂寞如沙,但他并未深陷感傷的泥潭而無法自拔,其七言絕句《戲書小像》二首便唱出了內(nèi)心的最強音,如同射向荒原的響箭,目擊耳聞而深思大悟的智者自能曉喻其深意:“傲慢疏慵不失真,惟馀老態(tài)托傳神。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xué)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p>
光緒四年,曾紀(jì)澤奉旨接任駐英、駐法使臣,行前,他將召對諸語寫進(jìn)了《使西日記》:
對:“郭嵩燾總是正直之人,此次亦是拼卻聲名替國家辦事,將來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終保全。”
旨:“上頭也深知道郭嵩燾是個好人,其出使之后所辦之事不少,但他挨這些人的罵也挨夠了?!?/p>
對:“郭嵩燾恨不得中國即刻自強起來,常常與人爭論,所以挨罵,總之系一個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聲名也還值得?!?/p>
旨:“我們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知道他?!?/p>
倘若郭嵩燾知悉召對時曾紀(jì)澤的發(fā)言,肯定會感激世侄兼同行的仗義執(zhí)言。至于說到他“常常與人爭論”,他很可能會引用孟子的那句名言來為自己作答辯詞:“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p>
若干年后,維新派的杰出代表譚嗣同挺身而出,為郭嵩燾鳴不平,且向這位湖南先賢致敬:“中國沿元、明之制,號十八行省,而湖南獨以疾惡洋務(wù)名于地球……然聞世之稱精解洋務(wù),又必曰湘陰郭筠仙侍郎,湘鄉(xiāng)曾劼剛侍郎,雖西國亦云然。兩侍郎可為湖南光矣?!?/p>
維新派另一位大護(hù)法梁啟超也曾稱道郭嵩燾是“最了解西學(xué)的人”。
湖南巡撫陳寶箴對“獨醒者”郭嵩燾推崇備至,以“孤忠閎識”四字盛贊之,每次辦事棘手,他就說:“郭公在,不至如此!”誠然,“獨醒者”舉燈,照亮了前行的路。
浙籍學(xué)問家俞樾悼挽郭嵩燾:“為翰苑,為封疆,為海外輶軒,青史長留不朽事;是同年,是前輩,是楚中耆宿,白頭頓失老成人?!逼洹安恍嗍隆卑甙呖煽迹上А袄铣扇恕睈澣浑x去。
湘籍學(xué)問家王先謙為郭嵩燾撰寫墓志銘,評價其一生功德,堪稱蓋棺定論:“利在國家,豈圖其私……皦爾風(fēng)節(jié),百世之師。文章滿家,鸞鳳其儀。謗與身滅,積久彌輝!”意為:只要對國家有利,哪里還謀求個人的好處……你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堪稱百代師表。家里滿是文章,賢人俊士都為之心儀。誹謗與身俱滅,你的功德名譽歷時愈久愈光輝!
這并非諛墓文字,透露出來的全是對郭嵩燾綿綿不絕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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